等到了約定之日,莽山群峰上低低厚厚雲層裡難得出了一點日影子,映得天地間茫茫雪色新亮。
一大早,沈青就高高興興準備出發下山去賺她的一百金。
謝珩比她還要更早一些,臨行前甚至還專門喊了蕭瑞,好好溫習布置了一番功課,才随她一同下山。
沈青還是那一身利落飒然的青衣,将身姿收束得秀挺颀長,走在市井中東看看西瞧瞧,時而嘴甜逗得擺攤的年輕女子紅了臉,悄悄向旁人打聽,是陌上誰家清俊少年郎?
謝珩這次沒有戴錐帽,跟在她身後兩步之遙,自然也引得路人紛紛側目,但終究氣度太清冷絕俗,讓人隻敢遠觀,無人敢出聲多議論一句。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清樂酒家。
小二還是那個小二,食單依舊是那份不怎麼看得懂的食單,不過沒關系,沈青直接閉眼選着價錢最貴的統統都點了一遍,可算是揚眉吐氣了一番。
等各式菜肴上齊,滿桌子都要擺不下了,沈青敞開肚皮終于吃得大快朵頤。
果然,來這種酒樓,就該别人買單才吃得香!
謝珩側眼看她實在吃得心無旁骛,終是生出一點歎服:“渝州刺史府裡各方勢力明争暗鬥,現在你被卷進來,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有詐。”
沈青嘴上沒停,生怕少吃一口都要餓死,勉強含糊回應着:“不管他們怎麼你争我鬥亂成一鍋粥,反正我隻管掙錢。我每天要養幾千号人馬,壓力很大的。”
“萬一……謝珩真是騙你的怎麼辦?”
“說了我這個人,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等他真騙了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掙他這筆錢,我不指望謝珩對我能有多坦誠,反正我的底線就是,承諾給我的銀子可不能少。”
她又繼續埋頭吃了老半天,聽到謝十三忽然來了句:“放心,我族兄是守信之人。”
……莫名其妙。
謝珩不動聲色注視着小二将最後一道菜擺上桌,直到對方離開包間的時候彎腰輕輕把門帶上一瞬,兩人眼神也交彙一瞬。
“沈青。”
他提了桌上的流光玉壺,緩緩将兩人各自面前的酒杯斟滿:“這是西域來的紫玉酒,清透平和,應該是你喜歡的味道。”
沈青觑了一眼杯中晶瑩剔透真如紫玉一般的瓊漿,克制地搖了搖頭:“不行,喝酒誤事,在外頭我得保持理智。”
謝珩笑笑:“放心,這是由西域高原上的紫玉果而釀,溫和清淡,絕不會醉人的。”
“……好吧。”沈青也不扭捏,但也真的隻是仰頭用嘴唇輕輕抿了一點酒味兒。
很清甜的果香,等今日完事了,帶個十斛八斛回小金頂喝個痛快。
謝珩也舉杯,矜雅中流露出幾分豪爽,竟将滿杯的酒飲了個幹淨。
他垂眸望向瓷白如玉的杯底隻剩點點殘紅,忽然蓦地生起一絲怅然,這應該是他與沈青最後一次如此平和地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共飲了。
也算是原本隔着楚河漢界的一次意外交集,從此重新分明,回到各自陣營,繼續勢不兩立。
不知哪間包房的客人請了樂女作陪,絲竹聲嘈嘈切切婉轉傳來,樂女唱的是“勸君更盡一杯酒”之類的離别詞曲,連沈青這種不通音律之人聽得都忍不住啧啧歎氣。
“我真是不能理解你們這些富貴人家,都是些什麼奇奇怪怪的癖好啊,是嫌這佳肴太過美味了嗎?非要聽這樣傷感的曲子……”
話音未落,她猛然頓住,方才唇畔還帶着的幾分笑意頓時凝成寒霜,整個人瞬間變得像一隻蓄勢待發的小獸。
“悍匪沈青,你已經被官府包圍了!趕緊束手就擒吧!”
窸窣的腳步随着四周牆角各自散開,一道洪亮的聲音從窗外透進來。
守株待兔的兔子來了!
“你在這等我。”沈青隻撂下一句話,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落入謝珩耳中時,青影俶爾翻窗而出。
很快,外面響起一片兵戈相交的聲音。
謝珩不動如山坐在原處,擡手提了酒壺,閑雅從容自斟自飲起來,直到窗外的打鬥漸行漸遠,包間大門轟然一下被推開。
來人跨步進來,绛紅官服,頭頂烏紗,腰上别了一把短刀,約莫四十左右的年紀正有一臉不可冒犯的威嚴。
謝珩側耳聽見外面兵卒将小小包間圍住,他朝來人清淡一笑:“原來是杜别駕啊,來得及時,這次正好能将沈青捉拿歸案了。”
杜峤看了一眼沈青飛身出去後半開的窗戶:“我與沈青打過數次交道,僅憑外面這些人馬要将他捉拿,隻怕是要不自量力了。”
謝珩聞言,并沒有什麼意外:“看來别駕不是來救我于水火的,而是在調虎離山啊。”
杜峤拉開座椅,在他對面坐下:“刺史大人,别來無恙。”
謝珩也提起酒壺斟了杯酒親自推到他面前:“所以劉桧是你的人,他的所作所為都是你指使的?”
他這麼開門見山,杜峤也不彎彎繞繞:“看來刺史大人從劉桧口中知道了不少事情。”
謝珩慢悠悠飲了一口酒:“倒也沒有從他口中知道什麼,隻是懸賞令一出,你又這麼積極地出現在這裡剿匪,我也是現在才知道你是他背後的人。”
說着他語氣多了分譏屑:“我要是你,就絕不這麼着急親自冒頭出來捉拿沈青,這樣好歹還能讓我多猜幾步。才第一步就讓人知道謎底了,沒意思。”
“你……”杜峤臉上閃過一絲錯愕,懊惱自己被他引得直接亮了底牌,不過無論如何,今日注定是要撕破臉的,暫時棋差一着并不重要,他重新讓自己鎮定下來:“我是行伍之人,自然比不得你詭計多端。既然你都已經知道了,那今日我便跟刺史大人好好談一談。”
“談?”謝珩意外:“我以為你把沈青引開,是為了直接殺我,畢竟上次遭你們毒手時我僥幸活了下來。眼下大好時機,你殺了我,不是正好還可以對外将我的死推給沈青嗎?”
杜峤冷笑一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因為我發現殺了你沒用。你人雖然在小金頂,依然可以操控刺史府上一日之内誅殺五名官吏,以後即便你死了,你身邊的謝氏子弟也依然會繼續查辦違背均田令的官員,繼續将我們逼得走投無路。”
謝珩滿意一笑:“早知道我多殺幾個人就能把你吓得這麼急不可耐,之前早該如此了。不錯,無論我是死是活,你們都跑不掉。”
他頓了一下,涼聲問:“我隻是奇怪,你覺得你有什麼資本跟我談?”
杜峤又多望了一眼半敞的窗戶:“沈青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了,刺史大人奉旨剿匪,在渝州苦心經營幾個月,又忍辱負重潛伏到了沈青身邊,應該不希望被他識破最後功虧一篑吧。隻要你松口,以後在渝州均田令的事情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會在剿匪一事上全力配合你,沈青也不會知道你的身份,直到我們最後聯手剿滅他。從此你回洛京封侯拜相,我繼續在渝州過我該過的日子,怎麼樣?”
“我想對于刺史大人來說,渝州此行,重在剿匪,您又何必舍本逐末呢?”
若想要真正剿平渝州匪患,謝珩必須要有地方官員的配合,否則也是孤掌難鳴,這也是杜峤的底氣。如果謝珩非要逼迫到底,他現在就可以去沈青那裡捅破一切,讓他前功盡棄。
“你前面說得不錯,”謝珩歎惋:“可惜後面全錯了。”
杜峤神色一凜:“你什麼意思?”
“那就讓你死個明白吧,”謝珩的語氣溫厚而極富有耐心:“你借着捉拿沈青的名義,卻将人調虎離山,醉翁之意不在酒,直奔我而來,我又為何不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呢?”
“你是不是忘了我方才說的,在你進門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劉桧背後的人原來是你。一開始發布捉拿沈青的那張懸賞令,我也隻是為了引出你。”
“沈青是我花了一百金,請他下山的。”
杜峤瞪大了眼,腦中一片紛亂:“可是……等沈青回來,他知道你就是謝珩,你就無法再潛伏小金頂了!”
謝珩風輕雲淡的眸子裡難得地閃過一絲戾氣:“沒關系,我沒打算再回小金頂。”
話音剛落,門外的打鬥聲铮然響起。
杜峤驚詫起身,一把掀翻了兩人之間的桌面。
“外面是你的人?原來你早就安排了人手埋伏在這裡?”
謝珩目光看向散落一地的狼藉,腦海中竟然想,這要是被沈青看見,大概會氣得捶胸頓足,他唇畔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我今日就是為了引蛇出洞,難道還單刀赴會不成?”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何況那隻螳螂本就是他放出來的。
“好!那就别怪我魚死網破!”
既然已經圖窮匕見,杜橋抽出腰間佩刀,白光一閃間,直朝謝珩門面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