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宴白靜靜看着她,笑而不語。
滿月實在演不下去了,她指了指自己身後,“那我……走了?”
說着,滿月退後幾步,見這一次陸宴白沒有阻攔的意思,她掩飾住就快沖破胸膛的心跳,轉身離開。
陸宴白站在原地,面上帶着淺淺的笑,神色掩埋在廊下的陰影之中,就這麼目送着那道荼白衣衫的背影匆匆離去。
*
回房間找到小肥啾,一刻也不多留,滿月帶上它和行囊就直接逃離客棧。
滿月走得很快,仿佛身後有什麼食人巨獸在追她一樣——當然那很可能隻是她為數不多的良心在作祟。
不知走了多久,等滿月有意識地停下來時,已經走出客棧很遠了。
此時當是正午。日頭高照,一如既往的灼人。
滿月沒忍住擡頭看向天邊,先前的烏雲與驚雷早像是一場幻覺,消失得無影無蹤。
物是人非。
滿月歎了口氣。在傷感席卷而來之前,她已機智地先收起了目光。
逼迫自己暫時不去考慮陸宴白的事,滿月才有心思好好想一想她自己目前的處境:三危山蒙遭大創,一時三刻不會再開啟,小燈也在沉睡之中,她的自保能力四舍五入等于零,為今之計,還是暫時先找個安全的地方休養一段時日為好。
打定主意剛要行動,滿月忽然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蔓娘子走前和她說的話。
當時她的那番話的信息量着實太大,滿月直到現在,才有空從頭到尾捋一遍。
原來她不是被遺棄的。
蔓娘子以前講她來曆,隻說是在湖邊撿到了她,測妖脈将五歲的年紀,以為她是被人遺棄,所以将她帶回去照看。所以被遺棄這件事,一直是滿月心中的隐傷。
現在仔細想想,确實有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比如蔓娘子說五歲時才撿到她,可她對五歲前的記憶卻是一片空白,連零星的印象都沒有,仿佛五歲之前和五歲之後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正常情況下,記憶的界限不可能會這麼明确。
那隻有一種可能——
難道她五歲前的記憶是故意被人封鎖了去的?
滿月盯着腕上晶瑩剔透的玉珠看了一會兒,死活想不起來五歲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嘗試了好一會兒無果,隻得放下衣袖,暫時作罷。
來日方長,等她安頓下來,再好好回想也不遲。
滿月有意避開了人多的地方,沿着偏僻小徑往鎮上去。她雖可以暫隐去妖氣,可遇上厲害的除妖師就不大管用了。當日的陸宴白就是前車之鑒。
想起陸宴白,滿月心裡又是一緊。
這該死的良心。
又走了許久,滿月又餓又渴,她翻出走時蔓娘子給她的行囊,裡面滿滿金銀财器,俱是蔓娘子這些年攢下的體己。滿月看得眼又一熱,想起蔓娘子曾同她說,妖和人的世界沒什麼不同,熙熙攘攘皆為利往,有錢傍身,到處都好使。
蔓娘子是真切地希望她能在三危山之外的一方天地好好活下去。
就像她也是這樣希望蔓娘子的。
滿月珍重地将這些貴重之物收進袖中乾坤,隻留了一小包碎銀,方便日常來往。
如果說滿月從她的命運之中唯一學到點什麼,大概就是迅速認清現實的能力。
既然已成定局,她就不會再流連在不可更改的事實中自艾自憐。她自認身無長處,隻有這一樣勉強算是個優點。連藤娘子都說她什麼都不行,就是适應能力極強。
這可能也跟她的經曆有關,畢竟從小到大她就沒遇着過什麼好事。
滿月将煩惱之事盡數抛之腦後,撥出來些碎銀,打算先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剛好不遠處酒幡招展,有個草棚。
這草棚是附近春陽鎮上的百姓開的私坊,規模不大,隻有兩口子在其間忙碌。
滿月走上前去,忙着給酒客打酒的婦人看過來,熱情地張羅:“姑娘幾位?要點什麼?”
“一位。”滿月挑了個不易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下,“你們這裡有什麼吃食?”
“和菜餅,桐皮面,姑娘愛吃葷的可以來道炙雞,尋常的也有糖餅,燒麥,若嫌天熱還有水木瓜,綠豆湯。”婦人嘴皮子極為順溜,一口氣報出菜名,都不帶停頓,可見是做久了這樣的差事。
都是尋常的吃食。
滿月默默咽下口水,點了水木瓜和糖餅。
婦人很快端上。這會兒客人不多,她笑吟吟用帶着鄉音的官話同她閑聊:“我看姑娘年紀輕輕,怎麼孤身一人出來,這一帶地偏鬧妖怪,可得小心。”
滿月還沒回答,旁邊收拾碗筷的男人便笑道:“小娘子氣度不凡,想來也是來抓妖的小仙長,你亂操什麼心。”
男人既然這樣說,滿月便也不解釋,權當默認。這世道不太平,妖物橫行,除妖師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就連朝廷也極為重視。男主所在的玄都觀,便是皇家禦用道觀,行藏道人德高望重,更是被尊奉為皇帝都尊崇無比的大國師。
被誤會有這樣一重身份在,于滿月是好事。
婦人見她不否認,以為猜對了,連連告饒:“是我有眼不識泰山,竟沒瞧出小仙長的身份。我剛聽聞從山腳下來的人說三危山閉山了,近一段時日都不會再有妖怪下山作祟,可有此事?”
滿月矜持地點了下頭。
三危山封山了,度母陰司又失去了命魂珠,想來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工夫再出來害人。
那婦人得了确切答複,長舒一口氣,連笑意都加深了:“三危山作亂已久,我聽說是京中派了玄都觀的仙長來,可見還是他們本領高深,終于鎮住了這群索狗兒。”
索狗兒是春陽鎮的方言,意為畜生。
身為索狗兒中的一員,滿月隻能是尴尬地笑了笑。
婦人正要再說什麼,又有客人進來了。婦人趕忙去招呼,說的話都如出一轍:“客官幾位?要點什麼?”
滿月嘗了一勺水木瓜,蓦然感受到一個有些灼熱的目光似是在打量着自己。
她一擡頭,卻見是一個絡腮胡的大漢。他身長九尺,生得膀大腰圓,衣着粗布短打,身後負着一柄用布纏起的長刀,不似凡人。
滿月不自覺警惕起來。
或許是常年如履薄冰的緣故,她對于危險一貫有着敏銳的直覺——當然陸宴白是個例外,那時候的路人臉着實麻痹了她。
滿月察覺到來者不善,她不露聲色地移開視線,低頭咬起糖餅。
絡腮胡啪了一聲将自己的長刀拍在木桌上,聲如洪鐘:“二兩牛肉,二兩黃酒。快些上。”
絡腮胡的位置正好在門邊,與滿月這一桌斜角相對,他的視線時不時有意無意地略過她,這不禁讓她如坐針氈,如芒刺背。
滿月有些食不知味。她飛快将糖餅吃完,草草喝了一半水木瓜,就留下碎銀準備走。離開前她路過那大漢,後者這次沒再看她。
滿月推測這人應當也是除妖師,畢竟為着這次圍剿三危山,确實出動了不少人。
她不敢再走這條路,而是往旁邊的深山野林裡鑽,免得再遇到除妖師。三危山封山,這兩日正是他們陸續離開的關頭,隻要熬過這段時間,她日子就能好過起來。
滿月發揮着腳程快的優勢,快步行走在荒林中。
日頭毒辣,她滿頭大汗。走出好一段距離後,她确認無人跟來,才停下來坐在樹墩上休息。
荒山野嶺,杳無人迹,四下一片安甯,隻有風飒飒吹過樹葉的聲音。
滿月等了許久,剛要徹底放下心來,正當時——
一柄樸實無華的長刀突然裹挾着厲風向她刺來。
滿月忙閃身一躲。
那出鞘的長刀,不偏不倚,恰好紮在了她原先坐着的樹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