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注意到她的回望,偏偏不羞赧,他的眼睛未曾移開她半分,似是下意識之舉,學着她的弧度,微微歪起了頭,角度與她一模一樣。
宛如一面鏡子裡映出的相同姿态。
身正也想影子歪。
随後,他的眉揚了一下,展顔一笑,甜甜的,透着滿滿幸福,綿綿不舍得。
一身與天空同溫的藍衣,襯得他翩翩清隽,他這副模樣,真誠,坦率,幹淨,不張揚的溫柔着,像是早已認定,帶着一股安心。
她的心微微一顫,恍惚間有些舍不得移開視線。
這樣的時刻,像是偷來的。
“樂兒。”
“嗯?”長樂身子一震。
賀蘭澈呼吸都放輕了,他眼前的長樂,臨水而立,素色裙裾被湖風卷起細碎的褶皺,似宣紙上洇開的墨。
晨光将她缥青衣袂割開,與湖邊翠柳糾纏。
那張易容過的眉目,雕刻痕迹明顯,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青陰影,藏着稍縱即逝的脆弱。
不妨礙賀蘭澈對應六年前初見的那一眼。
你的一生曾見過哪一張臉,能讓你感歎,美得像是上天偏愛,用最細膩筆觸,最驚豔的色彩,來精心描摹?
她像乍洩的星火,像石窟中複活的壁畫,像前朝官窯中一抔冰裂的紋瓷。
像被命運揉碎,期待重塑的美玉,看似堅強冷傲,偶爾流露出哀傷。
支離破碎的過往在骨血裡刻滿裂痕,卻偏要挺直脊背,壓抑凜冽鋒芒。
悄然纏亂他的心,情愫瘋長,仿佛要沖破胸膛,将世間所有溫柔都捧到她面前。
“樂兒。”
他又這麼喚她。
“以後你亦可以稱我阿澈。”
接着,賀蘭澈親眼見着她的眼神冷了下來,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這一瞬,十年前的哭喊穿透長樂呼嘯而來。
電光火石間,腦海中閃回故地煙雲,和那些曾擋在她身前的人。
“我叫白蕪婳,未央宮的少宮主,你們敢傷我,爹爹回來定将你們打死。”
想起了他們倒下的身影,她被塞進地窖時染血的袖口,老管家擋在門前被利刃貫穿的悶哼,母親頸側被大刀劈濺綻開的血花。
“婳兒,你要好好活着,我要去找你母親了。”
無相陵鮮血淋漓的地磚,慈航殿為了保護她而永遠閉上雙眼的面孔,父親咬牙将她推下懸崖時的那一份猙獰。
誰不是像賀蘭澈一樣,想護着她。
下一瞬,記憶切換。
靈蛇蟲谷的神婆,展開如靈堂夜裡紙紮童女的詭笑。
在她昏迷之時,割開她脖子上的血管,将血從傷口澆灌。
那些溫熱液體順着鎖骨蜿蜒而下,凝結成永夜不化的冰棱。
神婆枯槁的手指撫過供桌上扭曲的蛇形香爐,青煙凝成三股細線,筆直地鑽進尚未愈合的傷口。
沙啞的唱念聲混着銅鈴輕響,她傷口有一陣灼燒感,仿佛有千百條蛇信舔舐。
供桌上的陶罐嗡嗡震顫,罐身彩繪的銜尾蛇竟開始遊動,鱗片摩擦聲與她的血脈搏動漸漸同頻。
神婆的銀镯撞出聲響,檐角銅鈴無風自動——有什麼古老的存在,正順着血脈締結的絲線,從遙遠的黑暗裡睜開了眼睛。
“這樣,你的血晶煞算是真正大成了。”
“從今以後,你和我一樣,不算是正常女子。”
“這算是蠱毒嗎?這分明是仙方,是靈藥,是始皇在世,一生所求。”
你找到仇人了嗎?你有進展了嗎?
藥王撫觸亡母的畫像,為她添上三炷香。
“從此以後,我是你師父,你就叫長樂吧。”
反正這世間已無人深究她名姓,就叫長樂吧。
……
愣神,回神,賀蘭澈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他剛剛說了什麼?
“樂兒,以後你亦可以叫我阿澈。”
她喉間泛起一股鐵鏽味,猛地後退半步。
“賀蘭澈,你剛剛叫我什麼?”
“我是不是,給了你什麼錯覺。”
其實是他給了她的錯覺。
就像指尖已經觸到暖意,卻雪粒掠過湖面,枯葉擦過耳畔,刀刃破空铮鳴。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仍深陷在一場看不見盡頭的迷霧中。那些仇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卻仿佛無處不在,像潛伏在夜色中的惡獸,随時準備撲上來取血。
而她,甚至連他們的蹤迹都未曾找到。
她明明是站在八十七具骸骨壘成的地獄高台,卻以為又重回了人間?
不得不将脊背挺得筆直,是因為亡魂正扶着她的肩。
不能再多一具了。
賀蘭澈追着道歉,長樂已經走出十丈開外。
太陽隻暖了她昨日今晨一段時間,此刻她又像是被風霜凍結的湖面,重新覆上寒冰。
夢醒了,她隻是不想,又毀滅一次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