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不在意這些評價,那聲音笃定,在空氣中穿梭,勾勒出一個少年的模樣,有明亮的眼眸,燦爛的笑容。
明明夜幕,卻有人朝氣蓬勃。
也不忘拉上她,此時一起活在人間。
長樂心裡長抒一氣,突然覺得,真好啊。
草尖輕輕搖曳,發出簌簌聲響,如同在耳邊低語蘆葦家族的秘密。
這月夜湖邊,繩床紗幔,明明就在舊廟牆下,宛如一片與世隔絕的淨土。
突然體會到一絲境随心轉的禅意。
她靜靜的體會了良久,良久,才娓娓道來。
“方才,我聽師叔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很恐怖,很駭人,很離譜的故事。”
“那辛夷師兄方才不高興,也是因為這個故事嗎?”
“他不是。”
“那講了什麼故事?”
“無相陵……”長樂一提到這三個字,喉嚨永遠都會像被一隻無形之手狠狠掐住,越收越緊,讓她呼吸都困難,氣息隻能艱難地從哪狹窄的通道裡擠過。
“你聽說過無相陵嗎?”
“噢,好像是在西南滇州,被滅門的那家?很多年前有人講過。”
她聽見賀蘭澈那邊翻了一下身,繩床緊接着傳來一聲晃動,賀蘭澈努力回憶了半天,才有印象。
“好像是很久遠的事了吧,好幾年前,我也記不清了,似乎是哪一年的除夕?”
“我娘端了一碗小餃子來給我吃,便聽見她和爹爹談過,都隻說可惜了,滿門的人命呢。”
“八十七條人命……”
“這麼多?!!”
賀蘭澈隻知道滿門,具體多少為滿門?沒有具象。
他是數理工造科門下的佼佼者,要聽到清晰的數目,才覺得背後絲絲涼意。
一碗餃子,讓長樂替他想起十年前的冬景,是那一年的新春除夕夜嗎?
她好像替他聞到了爆竹燃放後的硝石味,酒香肉氣,張燈結彩,窗花燈籠,剪紙年畫……
替他看到家人閑坐,燈火可親,那一年的賀蘭澈應該也不過十四歲吧?身姿應該初顯挺拔,猶如翠竹抽條吧。
可是那一年,她的除夕,一個人,衣衫褴褛,如孤魂野鬼,遊蕩在蟒川地獄。
密林沒有新年,她從那一年,不知冷熱,也再不能吃出餃子味了。
這話題兜轉,長樂後悔聊起了,打破了來之不易的舒緩。這會兒她隻靜靜地躺在那繩床上,身體像是僵縮成一團,眼眶裡蓄滿眼淚。
這些淚先是在池子裡打轉,而後緩緩順着池子邊緣滑落,一滴、兩滴,而後連成細細的線。
她沒有伸手去擦,幾縷發絲被淚水浸濕之後,緊緊黏在她的臉上。
這會兒湖邊的夜色,又像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了,偶爾傳來幾聲夜枭的叫聲,她煩死這些會飛的東西。
好在她的吐氣,對岸的人都聽不見,這裡足夠安全,讓她哭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為什麼藥師突然會談到這些壞事?”
賀蘭澈不明了情況,隻覺得應當是正常情況下,他們背後談論一些無關緊要的八卦,雖然恐怖駭人,也沒有聯想什麼。
“哦……”長樂輕輕擡起手背擦了一擦,壓着聲音,使賀蘭澈聽到她的語氣十分正常。
“辛夷師兄今日頗為藥材緊缺之事而煩躁,師叔便說,無相陵還在的話,這些藥材便不用愁了。剛好聊到此事。”
賀蘭澈未作他想,隻覺得藥材不夠這事,确實是十分緊要的,于是他安慰道:“你們且放寬心,我想大哥已經傳信出去了,他家那鴿子快,等咱們今晚睡醒,邺城麾下商會便能收到通知,及時安排過來,我聽說都不算什麼珍稀藥材,兩三日一定能有一批先到,何況今日這痘疫形式,應當不會太麻煩。”
“總之,有我在,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賀蘭澈隻當她是犯愁醫事,絮絮叨叨隻想幫她解決問題。卻不知長樂那兒有血晶煞的藥粉做退路,倒不煩悶這個。
他們談這一遭,院中鬧騰的人已經基本安眠,那前廟和後院都搭了一些雨棚,人身上搭一層棉被,溫度也正好合宜,能聽到部分高熱的傷患偶爾傳來一些咳嗽或呻吟,或因痘疹癢而撓動的疼煩哼鬧。
就剩他二人在這院外,聊得精神頭十足。
沒有人到這舊廟來打更,故而也看不出是幾時了。
賀蘭澈有些哈欠,聊一聊覺得眼皮沉重,不受控制地耷拉下來,又努力睜開,入睡前又覺得今夜來得格外寶貴,是以往做夢也幻想不出的場景。
他十分珍惜,若不等長樂睡着,他便不舍得睡。
隻要長樂還肯說話,他就肯回。
半晌,長樂那邊沒有動靜,他料想是她也睡着了。
神思飄蕩不過片刻,困意又如潮水一般湧來,一波又一波,他終于抱着這隻雪腓貂将頭歪向一側,陷入了一層雲團般的迷霧中。
……
等他再聽到動靜時,果然,是長樂翻身下那繩床,雙手撐在樹下,指甲都鉗緊了樹幹,汗爬滿了她的額頭,大口呼吸大口喘氣,一聲強似一聲。
他一個激靈,立刻也從繩床上躍下,錦錦受到動靜,打滾間便蹿上了樹,瞧着這兩人。
看這夜色,更濃更黑,院内的所有人睡得更沉了。
應該是過了兩個時辰。
長樂剛剛也睡過去了。
果然,無論如何,她還是逃不了這夢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