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珂摩挲着自己的小臂,邊觀察宋宛熠的神情邊小心地問:“怎麼了呀?出什麼事了嗎?”
宋宛熠搖搖頭,從白大褂兜裡掏出手機。最近聯系人對話框,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一天前辛涵發來的合照。
照片上,年輕姑娘面頰消瘦,眼窩很深地凹陷,膚色暗沉顯現着近乎幹枯的蠟黃。跟旁邊的宋宛熠對比,病容明顯。
但與長年被病痛折磨的其他患者不同,她眼睛裡盛着光芒,笑吟吟地對着鏡頭比耶。
宋宛熠記得她站在純淨雪幕前,對着初雪許願,希望雪融化的那天,就能痊愈出院,好跟早已約定終身的男朋友領證結婚。
她語氣中沒有對現狀的埋怨,沒有哭訴命運的不公,隻有對美好未來的期望。這種心态能讓人暫時忘掉病痛,積極地面對未來,但也存在風險。
當希望落空,未來并不如人意,支撐她的精神力量就會瞬間崩塌。
她可能會崩潰。
宋宛熠眉心緊皺,撥出語音通話請求。
在一聲急過一聲的等待音中,女住院醫師回來了。“她不在廁所,每個隔間我都檢查了過,廁所裡沒人。”
長時間沒人接聽,通話自動中斷。嘟地一聲挂斷後,隔壁病床的阿姨插話道:“那個……”
“我看她從昨晚到今天一直頻繁去看手機,像是在等什麼人。越等,感覺她情緒就越不好。”
“初雪嘛,小姑娘喜歡浪漫,挺多都在意這個,是不是跑出去找她對象了?”
真要是去找對象了那還好說,回來批評她一頓就完了,但她是危症病人,獨自一人出門,萬一病情突然加重,暈倒在哪兒就麻煩了。
主任沉吟幾秒,安排下去:“護士長聯系她家裡人,确認她的位置,叫她趕緊回來。下班的人先别走了,叫上幾個護工,住院部門診樓,到處去找找。其他人正常值班,安心工作,不要亂。”
衆人領了任務,各自行動起來。宋宛熠再次按下語音通話,這回響了幾聲後被人為挂斷了。
是個不算糟糕的迹象,起碼說明辛涵是清醒着的。
宋宛熠又撥出去,再一次被挂斷。
主任接到電話,急診科有個會診需要他過去看一下,便離開病房,帶着副主任醫師往電梯走去。
宋宛熠放心不下,追上去說:“主任,我可以申請跟師兄他們去找辛涵嗎?”
主任看向她的腳:“你走路不是不方便嗎?”
“我沒事。”宋宛熠說。
見她态度堅持,主任便答應下來:“那你也去吧,小心點腳。”
其他人分頭去了門診大樓,還有住院部其他樓層,宋宛熠便打算去醫技樓。
路珂有工作脫不開身,臨走前勸宋宛熠:“醫技樓不用看了吧,隻有手術室,她不會去那兒的。”
宋宛熠卻搖頭按下電梯鍵:“還是去看了才放心。”
下午六點多,大部分手術已經結束,醫技樓十分安靜。
宋宛熠一層層地找上去,樓梯間,廁所,消防器材室,除了要刷員工卡才能進入的通道,沒漏下任何一處角落。
頂層,五樓,電梯門打開時,宋宛熠便看到了站在窗邊的辛涵。
B大附院建築已經很舊了,天花上的照明燈還是老式燈管。
夕陽已落山,白熾燈幽幽地亮着,昏暗到有些慘淡的光束下,對面的玻璃窗大敞着。
風從梧桐樹梢吹來,鼓起她身上單薄的病号服。她仿佛化作一隻紙折的鳥,将要被風托起,從窗口飛出。
宋宛熠心頭一驚,但仍維持着鎮定語氣,輕聲叫她:“辛涵。”
女孩慢慢轉過臉來,年輕的皮膚呈現着不健康的深黃,臉頰的淚痕因而更加明顯。
“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宋宛熠怕驚到她,向前兩步,停一下,極緩慢地靠近。
女孩眼裡含着淚,視線定定地看向宋宛熠,沒有了光彩。
宋宛熠始終溫和地回望着她,等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一步,宋宛熠伸出手,輕輕抓住了她。
辛涵沒有反抗,被拉回了人間。
“外面太冷,我們不吹風了。”宋宛熠說着,關緊了窗。
宋宛熠的聲線是沉靜的,靜到好像可以盛下生死的傷悲。眉眼卻是那麼幹淨柔和,仿佛隻見清雪,沒看過烏雲。
辛涵在這樣溫柔堅韌的力量中落下了淚珠。
“宋醫生……”她翕動着幹裂的嘴唇,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口:“我可能,等不到雪融化的那天了……”
“今早刷牙,牙龈出了好多血,怎麼都止不住……”
“下午B超結果出來了,原來我不是肚子脹,是腹水……”
辛涵的視線轉向斜後方,那裡是通向手術室的大門。
她聲音發着顫,要很克制自己,才不至于崩潰地大哭出來。
“明明做了移植我就可以活下去,可是我已經等了半年了,究竟哪天才能等到?”
她聲音抖得厲害,中途哭得說不下去。宋宛熠安靜地陪着她,輕拍她的背,讓她把委屈和害怕全部講出來,分擔給自己。
最後辛涵哭累了,下巴搭在宋宛熠瘦窄的肩上,閉上眼,音量輕得隻有她自己能聽見。
“我還想和他結婚的……為什麼他不來看我……”
宋宛熠沒回答,但她無聲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種安慰。
後來護工找來了這棟樓,将辛涵接回了病房。宋宛熠沒一起回去,而是走出了醫院大門,走向了路燈下,老奶奶的花籃。
一小時後,七樓普外科二病區,配送小哥捧着一大束粉色劍蘭來到護士站。
“你好,想問下辛涵女士住在哪個病房?有束花需要她簽收。”
不是任何節日,病房裡冷冷清清的,這捧開到最燦爛的花束帶着耀眼的光而來,無比搶眼。
路珂興奮地朝走廊盡頭指了指,想了下,幹脆起身自己帶路。“走走,跟我一起過去!”
路過值班室時,路珂探頭進去,朝宋宛熠揮手:“宋醫生!辛涵男朋友給她買了好大好漂亮一束花,快來看呀!”
宋宛熠走進最後一間病房時,發現三人間病房裡站滿了人。
住院生活枯燥無聊,患者們難得遇見這麼明媚的花。看到别人被如此珍視地愛着,就感覺自己仿佛也是重要的,沒有被生活放棄。
人群中心,病床上,辛涵抱着花讓路珂幫自己拍照。她看着鏡頭,眼中依然有淚,但又重新燃起了光亮。
宋宛熠走近,把從休息室窗台拿來的花瓶放到床頭櫃上,方便她晚上插花進去。
然後雙手插在白大褂兜裡,捏了下衣料邊角,開口:“你會等到的。”
“你會擁有自己的花期。”
病房靜悄悄的,所有帶笑的面龐都靜下來,專注地聽宋宛熠說——
“然後,再一次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