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眉心下已經覺得神奇,這六個蚌精不說化完妝後幾乎長得一樣,動作也全是一樣的,他居然能從中挑出一個打賞,足見眼裡功夫。正想着,突然聽他語氣平淡地說:“那個男小青,你過來。”
席玉麟有些摸不着頭腦,還是跳下戲台到他面前;臉上的油彩已經被汗沖走了許多,走近後喘息聲變得相當明顯。
“最後一折戲中,你與兩個黑魚精鬥,你是怎地站起身的?”
他隻好重新單膝跪下、雙手握拳平舉;轉身的同時站起來,左腿一踢踢開前擺。
長衫人猛地站起來,厲聲喝道:“你再來?”
席玉麟肩膀一縮,趕緊再次單膝跪下,明顯是緊張了,站起身前還遲疑了片刻。待他站起來,長衫人抓起茶倌五秒前才添上沸水的杯子潑去,一滴沒浪費,全潑到了他臉上。
那杯子都空了,尚且在夜色中冒白氣。
席玉麟頓時極其痛苦地慘叫了一聲,往後連退數步,彎腰想捂臉;長衫人把瓷杯往地上一砸,“過來!你再來!”
穆尚文大喊半句“你憑什麼——”,就被身後的王蘇一把捂住嘴巴抱回去;其他演員皆是噤若寒蟬,全圍了過來,卻不敢替他說話。更輪不到霍眉替他說話了。
他緩了好幾秒才直起身,走到長衫人面前重新跪下,疼得渾身都在抖。
霍眉就在這時理所當然地一揚手中盆,将半盆冷茶潑到了他臉上,大罵:“這位大人叫你再來一遍,沒聽見?”
火燒般的疼痛被冷水一鎮,他才得以勉強睜開眼。等了幾秒,霍眉又把剩下半盆也潑出去了,“你龜兒不知道就别在這裡丢人現眼!大人獨具慧眼、賞罰分明,你挨了罰,不知道去問那些得了賞的人?”
馬師兄立刻喊:“拳形!”
王蘇也壯着膽子跑過來,直接蹲到長衫人身邊,“先生,我代我師弟向你道歉......”
霍眉在長衫人投來一瞥前不急不緩地走遠了點,作為外行,聽馬師兄那麼說後才注意到席玉麟是大拇指捏着食指、剩餘三指勾起那樣握拳的。
席玉麟原來把注意力全放到“起身”上了,這才注意到細節,趕忙把拳頭捏實,将一連串動作又重複了一遍。
“犯錯是尋常的,那些魚精蝦精還絆了幾跤,我不說他們。你有次托舉白娘子的時候,第一下沒托起來,這也不提。但作為主角之一,怎麼能犯這麼基礎的錯誤,握成女空拳?整場戲下來你的拳頭總共錯了四次。”長衫人重新坐下,瞪圓的眼睛恢複到原來大小,“自己想起來剩餘三處在哪裡,然後改給我看。”
整場戲唱了六個多小時,犯錯也都是無意識的,他上哪兒去想起來還有哪裡錯了?
突然傳來一聲輕咳。席芳心不知何時站到衆人中間的,先向長衫人抱拳鞠躬,随後便對席玉麟耳語道:“第一處是在收青下凡那場,‘娘娘情真意堅’時......”
霍眉溜進嘉陵飯店的廚房要了兩勺白鹽,剛窩進手心,席玉麟就沖進來擰開池子上的水龍頭把臉伸過去沖。
有席芳心的幫助,三處錯竟一下子就挑完了;而王蘇他們沒跟來,想必是還在哄長衫人消氣。
洗抹布的兩個廚子暫時騰到一邊,看見席玉麟臉上糊成一團的顔料,哧哧笑起來。幾分鐘後便笑不出來了,其中一人強行關了水龍頭,“水費不該你出是不是?”
席玉麟隻好退開。
他的臉已經完全腫了,還鼓起了五六個硬币大小的水泡,将尚未洗清的顔料撐成薄層。霍眉把他的下巴掰起與地平行,把白糖均勻撒上,閑适到像在做菜。
末了,幸災樂禍道:“你渾身上下也就這張臉不讨厭,若是毀了,看你拿什麼吃飯。”
他低聲道:“謝謝。”
好在席秉誠這時終于得了空兒,疾步進來帶他從後門走了,不然霍眉還真不知道怎麼接話。她又閑适地把手指上黏着的白糖舔掉,貓在廚房一直等,等到天亮才和漱金的人打道回府。
路上席芳心向他們介紹了長衫人。此人名叫鐘擎,字希廬,孫珍贻的至交好友之一。母親是滿清貴胄,父親是山東的官宦世家,自己也考中了進士,家中文化氛圍濃厚;他卻偏偏不學好,在聽戲這方面簡直是個癡人。
“我與洪生二十多歲還沒什麼名氣,窮途末路時,他接濟了我們一陣。”席芳心淡淡道,“雖說算不得朋友,也算個熟人,幾分薄面是要給的。你們不要以為自己唱得真有如何好。”
兩個女弟子連忙喏喏稱是。
霍眉隻能感慨席家班的徒弟全員都很老實,嚴師就是克老實人的。快看看你們師父因為拼命把臉闆住所以都抖動起來的嘴角肌肉啊,你們真看不出來他快得意死了?
回去後,席芳心将剛上完藥的席玉麟叫過去,又将這番話講了一遍。席玉麟是老實人中的老實人,無需席芳心格外提及,主動将這話反過來理解了:鐘擎已經給了我幾分薄面,還要責難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唱得有多不好?
席芳心那邊話音尚未落地,他的膝蓋已經落了地,主動要領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