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死亡也舒爽如這個有風的傍晚。
突然有人大聲說話,隔得太遠,她聽不清内容;接着李五爺就向她跑來。霍眉不明所以,剛離開樹幹走了兩步就突然被從後面箍住腰,沉甸甸的金屬管口抵在了她的下巴上。
她剛剛被範章骅捏住、親吻過的下巴。
所有袍哥瞬間爬出槍對準這邊,與此同時,東門重新打開,運屍車上的警察又紛紛跳下來掏槍對準袍哥的後背。
“就這麼想要我的命?”身後熟悉的聲音說。
如果說剛被用槍抵住時她還心存幾分希望,聽到範章骅的聲音,一顆心是徹底掉進了胃裡,被胃液呲啦呲啦地灼傷。情急之下,她用過分大的音量笑了起來,沖李五爺喊道:“瞧見沒?綁走我也沒用,人家仍然有辦法脫逃!這就是你押我來的目的?親眼看看他多有本事?”
李五爺冷哼一聲:“卿本佳人,奈何與賊同謀?我也不願每次帶走你都用強的。”
見他反應這麼快、這麼配合自己,霍眉都快感動哭了。事實是她真的快哭了,被槍口抵住還是第一次,死神就躺在裡面,随時準備歡蹦出來。而她算個什麼人物呢?拿錢幫袍哥辦事,事還辦砸了,李五爺完全可以不管不顧地直接朝範章骅射擊,自己的死活何足輕重啊。
可是五爺沒有。他沒有。他憐惜這條賤命。
範章骅總算開口道:“我記得王将軍的部隊是巴青城曆史上與袍哥最親近的,一直以來,我們都相處得很好。為何要落井下石?”
“欺騙一個冒險幫你的女人,勾結軍警,你又作何解釋?現在的軍警是孫珍贻的人吧?”李五爺不疾不徐地開口,聲音低沉而響亮,立刻鎮住了場面,“袍哥可以選擇與誰結交,軍人卻不可以事二主啊。你也知道王将軍與哥老會親近,破城的前一晚,他傳密信給我們三爺說,他懷疑——”
“怎麼說話的?在巴青城當地頭蛇當慣了,分不清大小王了?”範章骅拿槍敲了兩下霍眉的颌骨,忽然再也不提起王茂山這個人了,“孫大帥最恨民間組織,明日便要清剿你們。”
“——你要算賬,可以,霍小姐是無辜的。”李五爺喝道,“把她放了!”
範章骅摩挲着她的腰部,沒說話,然後砰的一聲不知道誰的槍就響了。霍眉腦中一片空白,隻感覺自己被推了出去、撲倒在地,便連忙向城門口爬去;而雙方交戰激烈,誰都沒有注意到她。
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死了沒好處,活着不礙事。
手掌和膝蓋很快就磨破了,她不敢停下。頭頂是密如織網的流彈,不斷有人痛呼着倒下。東門口的警察全都沖到填屍坑邊上去了,城門無人值守,她站起來,向城内飛奔。無數的問題在腦海中尖叫:範章骅信了這套說辭沒有?會報複我嗎?袍哥會讓我把錢退回去嗎?會報複我嗎?
距離太遠了,她跑跑走走、走走停停,直到深夜才回到怡樂院,腳上的水泡破了又生出新的。田媽被猛烈的錘門聲吵醒,聞聲而去,看到了衣物淩亂、面色慘白的霍眉,頭發也散了,被汗水糊在脖子上。
她心下一驚,料想是惹了禍事,沒給霍眉開門。霍眉再無力站立,跪倒在門口,将情況一五一十和她講了。“媽,他們之間打完就要向我尋仇來了!”
田媽即刻掉頭回屋。霍眉還以為她就将自己關在外面再不管了,大聲驚叫起來;但沒一會兒田媽又重新出來,将一個小包袱和一張紙隔着栅欄遞給她。
包袱裡裝着她所有的細軟,紙上什麼字她不認得。
“在這裡簽上你的名字,”田媽指着說,“你的贖身價是二百四十六塊,現在付不起,就先給我打個欠條。月息一分二厘,十年内沒有還清,我會找人去催債。”
霍眉呆呆地看着欠條,“那我——我去做什麼?”
“隻要不再來禍害我的怡樂院,你愛做什麼做什麼去吧。”
她仍然沒有下筆,“抹個零頭,二百四十塊吧。媽媽,我在怡樂院這麼多年,也算是為你賺了很多錢吧?”
田媽媽繃着臉修改了幾個字,再遞給她,霍眉便簽了。兩人一句告别的話也沒說,朝着兩個相反的方向走去。她真的要走不動了,腳實在太疼;又怕範章骅打完了仗,正在滿城搜找她。現在不管找什麼工作賺得都不會比當妓女的時候多,二百四十塊到底該怎麼賺?怎麼辦?我怎麼辦?
鼻血毫無征兆地流了出來。她在包袱裡摸索一陣,沒摸到手帕,鼻血已然把衣服、鞋還有包袱全弄髒了。這件旗袍是絲綢的,不能用胰子洗,也不能大力搓。
于是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哭着哭着,一隻骨瘦伶仃的手突然伸過來,在她眼前晃了晃。
霍眉一秒切入戰鬥狀态,收住眼淚,惡狠狠地擡起頭。席玉麟居高臨下,冷冷道:“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