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昏持續到夜裡的炮聲停了,巴青城在下小雨。
霍眉和潘小曼合力推開半堵斷牆。牆是從二樓掉下來的,剛好斜擋住了她們藏身的角落;而入城的軍閥部隊已經完成了第一輪搜刮,街上已經不剩什麼人了。
她們是出條子來的,原巴青城軍閥的副官範章骅設宴,叫倆人陪酒。如今新軍閥孫珍贻進城,别說設宴,範章骅連生死都未可知。
潘小曼扶着殘垣,等腿上的麻勁兒過去,輕聲道:“我們回怡樂院吧。”
她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霍眉喘了兩口氣才站起來,又抓起一把泥抹在臉上。幸而一路上都沒遇到什麼人。走到怡樂院門口,兩人俱頓住腳步:此地也遭到了炮轟,本就不大的三層小樓隻剩一層半,被厚厚的煙塵覆蓋。地上隻有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餘人大概是聽聞炮聲迫近,便迅速撤離了。
夜幕黑的并不純粹,透着猙獰的紅,是皮膚下的淤血。雨聲寂寂,水流像蛇一樣直往脊背裡鑽,不發出什麼聲音。
潘小曼隻看了屍體一眼便移開視線,抓住霍眉的胳膊,“姐,我不想在城裡待着了!三天一小打,半月一大打,這些軍閥不顧老百姓死活的......”
“現在城門口肯定守得緊,真要走,也要等孫珍贻坐穩了。”
她說罷就走進廢墟中整理了兩個皮箱子出來,潘小曼咬着手指看了好久,才如夢初醒,也跟着找值錢的東西。但他人來不及帶走的銀元、首飾本就不多,被霍眉搜完後更不剩什麼,最後她隻摸出幾件壓在箱底、未受殃及的襖子。
這襖子不是她的,霍眉搜出的東西更不是霍眉的。她巴巴地望着後者,後者卻是毫不理會,眯眼辨認着燒成焦黑一片的路。
在怡樂院時潘小曼就隻會模仿這位頭牌小姐,霍眉穿什麼衣服她就穿什麼,霍眉引着客人閑聊她就也說個不停,霍眉望着人家的眼睛安靜地笑、她就也不說話,否則,她是沒有主意的。當下霍眉開始往前走,她也隻好跟着,過了一個街區,到漱金戲樓。
“這離怡樂院才多遠?”
霍眉也不敢保證多安全。她隻是覺得怡樂院也好、漱金也好,都會是軍隊第一輪搜刮的重點目标,好看的男人女人全都擄了個幹淨,後面就懶得再光顧。
漱金沒有被嚴重損毀,但也人去樓空。後院有個柴房,除了柴火外,還堆了爐子、錘、繩等雜物,牆角處靠着個方方正正的箱子,落了大銅鎖。她将柴堆往門前挪了挪,找了塊空地,鋪上幹草,道:“我是住這兒了,要不要跟着,你自己決定。”
潘小曼倚在門口,六神無主,又啃指甲。霍眉将皮箱打開,除了兩塊銀元、一張銀元票外,還有兩串項鍊、一副耳環。她拿了銀元票藏在胸脯的背心裡,褪下濕透了的旗袍,換上肥大的仆婦衣褲。
“等等!”潘小曼攔住她,“你不能一個人獨吞吧?多少分我些。”
“舊軍閥發的銀元票,再不兌,新軍閥就不認了。”
“那我也去。”
霍眉不耐煩了,“我一個人去更方便。市中心危險,你上趕着被抓?”言罷推開她出門。
路邊坐着零星幾個百姓,表情木讷,叼着煙鬥;行人一小撮一小撮靠着路邊走,長衫寬帽,行色匆匆。天上仍飄着雨絲,市中心大部分商戶都緊閉門窗,連警察也不見了。
錢莊還沒開門,明早開門的時候肯定就不認銀元票了。她直走到窄巷盡頭一家茶館門口,紅漆匾上“融順茶館”四個金字老舊的發黑——霍眉不認字,但她知道寫着這個。等到天蒙蒙亮,夥計從裡面開了門,見有人候在外頭立刻警惕起來。
霍眉忙道:“我有事求見裘三爺。”
“昨日炮響了一夜,三爺剛歇下。若真要等,就先喝一壺茶吧。”
她連連道謝,找了個凳子坐下。夥計拿塊抹布擦完桌子,又大聲重複道:“你若真要等,就先喝一壺茶吧。”
你個龜兒。
隻得拿出一百銅元,“最普通的綠茶就好,謝謝。”
裘三爺這覺睡的沒完沒了。霍眉強撐困意,喝光茶水後,将茶葉細細嚼碎吞下去,苦澀卻讓腹中的饑餓感更甚。因為昨日範章骅入城的緣故,茶館内一直沒有客人,夥計做完清潔後就趴在櫃台上望着她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