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問道,“喜與樂不是重複了?有什麼區别麼?”
“說不同,也相同。喜是發自内心的,樂是外在的好事。一個長期的快樂,一個是瞬間的。”
就像他有喜歡的人,長期彌漫着的是喜;快要見到她了,見到她的那一瞬,就是樂。
辛夷又點評道:“我雖然還是沒分清楚,不過,你刻的"喜"偶模樣,是你自己,卻不是她。”
賀蘭澈似乎悟了,他見的都是長樂淡淡的哀,微微的怒,确實沒見過她的開心和雀躍,内喜外樂,全都沒有。
沉迷愛戀的人總為自己的執着找理由,這會兒他又覺得,這“喜”偶是他根據自己的想象雕刻的,根本不是長樂,所以長樂不喜歡。
賀蘭澈又問道:“那她高興起來,是什麼模樣?”
“我也沒見過。”
“連你都沒見過?這麼多年都沒有?”
辛夷肯定道,“今早上對程不思算一回。定下義診,出谷之前算有一回。再沒有了。要按你說的,這些都不算喜,頂多是個樂,還有可能是刻意裝的。”
辛夷心裡意識到自己多言了,很想撤回。不過賀蘭澈這會兒的心思放在别處——他又有了新目标,要讓她高興一回。
也不求能有什麼結果姻緣,他能做個讓她開心的人,何嘗不是一種成功呢。
他釋懷許多,搓搓手,和辛夷清點起滿箱禮物來:“既然這些東西她都不要。那麼,這滾燈、泥書、木箱,都可以拿去賣了。”
都是些閨閣女子會喜歡的精巧玩物,尤其是一隻紫檀百寶嵌玉喜鵲官皮箱,分三層設七抽屜,通體描金,金光熠熠。說是藏品也不為過。
有心的是,箱體内各層都放得滿滿當當,什麼玉石嵌柄随身鏡,掐金對玉兔臂環,米珠粉葫蘆十八子手串,琉璃葡萄描金花蓋胭脂罐。
這紫檀皮箱打開,辛夷都震驚了,他都沒有發現過裡面這些,欣賞道:“都是你自己做的嗎?”
“有些是,但有些又是昭天樓的出物,喏,比如底部镂了公印的這些,應該可以賣不少銀兩。過幾日等我再把剩下的都镂上公印,便不愁賣了。”
賀蘭澈說的是實話,昭天樓自他太爺爺起,紮根崦嵫山,産業龐大,除了私下幫邺城排兵布陣、固建房屋水利、奇門甲兵外,其工造技藝專有一樓,已是晉朝的頂尖,皇家禦貢也難求一二件出自樓主親手的寶物。
工造算是太爺爺的起家基業,現在是賀蘭澈的大姑母襲承。晉朝人或許沒聽過賀蘭澈,但一定知道他大姑的外号,“金華娘子”。
因昭天樓共有六棟高樓,外圍五棟以五行之勢分為金木水火土,圍繞中樓。據傳中樓最高,拔地有二百零五尺,僅次于前朝大魏胡太後所建的第一高樓浮屠塔。不同的是,浮屠塔是佛塔,而昭天樓卻是正兒八經住人的,其中精妙不可言。
以後再讓賀蘭澈自己來說吧,這裡咱們先跳過。
總之賀蘭澈的太爺爺被人稱“天水小魯班”,爺爺又娶了位樓蘭美人奶奶,生得五個兒女,分掌金木水火土,各有一棟樓,各傳一門絕技。賀蘭澈是水系樓主的唯一兒子,從小卻拜進了二叔的木系偃師門,深得親傳,又有土系小姑教築佛窟壁畫,他會得多又雜。
隻是他們全都失算了,賀蘭澈從小就有大志向——沉迷拿這些祖傳的非遺手藝造美人的手辦。
“辛夷師兄,請你平日幫我買些好吃的東西給她嘗,逢年節給她換成衣服胭脂。就說是我送的。”
複而又道,“不……還是不要說是我送的。”
辛夷道:“我不。”
“也不讓你白幹,這些錢分你一半。”
今天,又有人要給辛夷送錢了。這番話實在是賀蘭澈發自真心,感人肺腑,辛夷恨不能自己嫁給他。但他是有操守的藥王谷大師兄,覺得再多看一眼這些奇玩珍寶都是對自己此生虔心投身醫門的考驗。
“你一定要幫我,就當作,當作你騙我,假裝是她回信給我的彌補。”
“……”
辛夷不料賀蘭澈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将這害臊真相給說了出來。
之所以十分害臊,歸其根源還是因賀蘭澈這人,對“君子行事當光明磊落”的一種崇高追求。大概血液裡遺傳了天水小魯班的工匠精神,他們這些數理工科之人愛推公式,一便一,二便二,一斧子砍下去絕不是歪的。
他堅信君子真心好逑淑女,便不能預留隐瞞和防備,譬如父親追求母親時,爺爺追祖母時,都印證了這一理論的好用性。
坦蕩!真心!誠意!定能俘獲佳人心。
由此他追求長樂也是,幾十封信寄來,辛夷挑些一闆一眼的藥理常識回了過去,結尾哪怕附贈兩字“勿憂”,他都能品出幾番關懷來。導緻後期的信箋更是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的家世、職業、收入,攤開告知。
這也導緻了辛夷幾乎對他從三歲至二十歲加冠時期,某年某月在哪求學,師從何人,家族住址,幾時搬家,全都一清二楚。
直到現在這個局面。
辛夷發誓此生再也不摻和他倆的事了,歎口氣道:
“我是醫師,不是販子,你自己收着吧。或許哪天她又收了也未可知。”
長樂就在門外,她将這些話一字不漏聽得真切。他們下午從泥塘裡爬起來後,她又去睡了會,但今天的入眠時間也注定就這樣了。
其實她想起來了一些的喜樂,都是在無相陵的。
比如母親和她一起在早晨賴床。
比如父親允許她養米米鹿。
比如林哥哥一家來信,已在路上。
比如不肯多做酸木瓜魚的周師傅今天捉了尾大肥魚。
比如……
這些喜樂,都屬于白蕪婳。
長樂不配,長樂隻有恨。
這次,她給自己找了一些理由,比如這三隻極像自己和母親的木偶,若流出去,或許緻使更多麻煩。想好了,她才推門進去。
那副又冷又兇的模樣,對賀蘭澈道:“你将所有像我的傀儡都找出來。”
賀蘭澈沒料到她會來,護着那三隻,結結巴巴道:“這,這幾隻不賣。”
“它們我收下了,換你的承諾。”
“你說,我都答應。”賀蘭澈将傀儡盡數放在她眼前。
她每拿來一隻,就說一句話。
“以後你不許再和任何人議論我。”
“也不能和外人提我的雪貂。”
“還有一項,沒想好,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