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易說的那個小象跟着象群走出叢林的圖片,是她回來後換的。她問他:“嗯,所以你們的評分上七分了嗎?”
“上了,店裡那些人終于放過了我,不要求我去賣笑了。”
她看着他一再展開的笑容,忍不住想,他不去賣笑也好。
她又看着他的笑容一點一點收起來,在眼中凝聚成濃烈的珍重:“事實是要抵抗那個添加好友的按鈕的誘惑是我做過最難的事。”隻有他全部的良心在勢單力薄地約束自己,即使是等到春天也全是私心,在那之前不幹擾她是他惟一能做的了。
“如果我不來呢?”她問。
“那我也見過了這座城市的春天。”在他有限的人生裡,有所期待的經曆屈指可數,無論她來不來,她已經送給了他一場擁有漫長期待的旅程。這座城市記載着老太太來時的路,也住着一個他見過最善良的女孩子。
伍園終于松口,如數家珍地說:“11月你開始帶着塔塔跑步;12月你招了學徒;1月你帶着魚竿去了礦區;2月你接待了國内的老朋友;3月你擺盤時刻了一朵花,長相奇特被他們友善地笑話了。”
陳易已然反應過來,米瑞莎在這些場景裡抓拍他,原來是去通風報信了。
“4月,”她停了停,“4月如你所說,你說春天再見。”
他尚且忐忑的心終于開始落到實處。
這時他才舍得把奢侈的時間用來細細地看她。她戴着淺色框的眼鏡,穿着毛茸茸的白色外套,頭發比以前修得短,紮成一個小巧的馬尾,又在跑過來時被風吹亂了幾縷,不知是不是在路上開着車窗,她的鼻尖被風吹得紅彤彤的,他的視線跟着這道紅追到她的上唇。
他走近一步,坦白時嗓音低沉:“我剛才說得冠冕堂皇,春天太難等了。我看到你跑過來了,伍園,謝謝你跑過來。”
他看見她又露出了那種撫平他的陳年燙傷的眼神。
他擡起手,食指慎之又慎地撥了撥她散開的耳邊頭發,指腹下的發絲需要蜿蜒繞過細細的鏡架,就格外費時,他極其有耐心,一點點捋好。
這樣複雜的工序,他沒有半分碰到她的皮膚。即便如此,伍園混亂的心跳聲還是變得規律但快速,她自覺自己的默許也許要負一半多的責任。
陳易已經把她的頭發整理好了,眼鏡總讓他想到她的秩序感。他第一次看到她戴眼鏡時,她的手正在穩穩地給塔塔處理傷口。
他既為這種秩序感沉淪,也被打破秩序之後的未知所深深誘惑着。
他的手指貼上鏡架,手指内側的傷疤碰到她的皮膚,他感受到了她瞬間的瑟縮,他的手指也觸電一般彈起,隻有手掌依舊維持着很近的距離籠着她的臉頰。
伍園這才看到他單薄的風衣裡面,隻穿了一件襯衫,她不确定地擡手,掌心堪堪貼上他的手,她以自己的體溫為标準,很容易就發現他凍到手心冰冷。
車站裡分明暖和,他卻對“不動”的指令執行得徹底。她幾乎在同一時刻聽到了自己和他的歎息聲。“冷成這樣,為什麼不進去呢?”她說。
陳易的掌心不可控地向着溫熱靠近,拂走一直維持着的距離,貼上了她的臉頰,他說:“我也才知道,人有期待時,就顧不上冷熱了。我真的要自私一次了。”
欲墜的海棠花在燈下搖動。
白色外套的絨毛撞進黑色風衣綿柔的布料上,伍園被帶進一個沾染了花香的懷抱裡。
陳易俯身緊緊地擁抱這個散發着無邊暖意的女孩子,掌心卻輕之又輕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磚石路面上的腳步聲和滑輪聲來來往往,偶有回頭的旅客露出善意的笑容,又加快步伐,去向遠方萬家燈火裡特定的一盞。
隻有悄然路過的春風聽到了人類的呢喃。
——“你添了新的傷疤了嗎?”
——“沒有。我很聽你的話。”
伍園的下巴在他的肩窩處動了動,她找了個更舒适的角度,臉頰貼到了他的耳環上,她聽見了比自己還急促的心跳聲。
“做飯時被偶爾燙過水泡,但很快就消了。”他又出于嚴謹補充說。
“辛苦了。”她更近地貼着他的耳環說。
冬去春來,他在變幻的晨昏裡重新跑進人群,她對會笑着跑進人群裡的他說,辛苦了。
乍暖還寒的春夜裡開出了花,陳易感覺自己被巨大的圓滿填充着,幸福溢出來,身體就跟着花瓣輕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