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着這個姿勢将艾斯抱緊，她的眼睛穿過曠野的微風穿過峽谷的溪澗看向某個遙遠的未來，這世間的一切似乎都被映在無盡的星河中，她隐隐察覺到命運的龐大浩瀚，一聲歎息順着她的咽喉飄出，她抱着艾斯的手臂愈發用力。

“艾斯，我有時候真的拿不準，我是否應該幹涉你的命運，又應該幹涉到何種程度才好。”

她的聲音像是空曠山谷裡的風聲，清晰地在耳邊回響卻觸不可及。

“如果可以，我真想一開始就告訴你那份寶藏在何處，這樣你就不會被小偷盜竊、被行人欺騙、被匪徒擄掠，你不會因身無分文差點乞讨，亦不會因天災人禍流離失所。”

艾斯擡起頭靜靜地看着費爾，老師似乎将他的未來同故事中的少年混淆在了一起。

“但是我深知那份寶藏從來不在終點而是随行于旅途，我不應當改寫命定的牽絆，更不應當阻止你與世間的一切相遇。”

“但如果可以的話，最起碼我希望，你的旅途是一場冒險而不是一份救贖。”費爾捧起艾斯的臉随後緩緩蹲下：“你最近很不開心呢，艾斯，可以和老師講講嗎？”

晚風拂過，吹起女人的純白頭巾和黑色長發，小小少年聞言不由得低下頭顱，像是一株因暴雨催折的黑色郁金香。

剛得知自己身世時他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那個名字對他而言太過遙遠也太過陌生。

他曾在跑到書店翻閱浏覽與那個人有關的所有文字，他曾在街道遊蕩聽着人們談論大海上發生的一切，他看着死囚被帶到刑場執行最後的審判，神父在教堂替身陷煉獄的死靈禱告——銀燭台、苦像、香爐，這些是通靈的媒介；面包是神明的身體，酒水則是神明的血液。他們忏悔，他們祈禱，他們分享聖餐，他們原諒世間的所有罪惡，虔誠的信仰将度化一切苦厄。

“喂，神父……”

“哪裡來的小鬼，不得對神父大人無禮！”

“好了好了，退下吧。”

“可是……”

“好了好了。”身着黑色制服的男人和善地在他面前蹲下。“孩子，你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那雙眼睛充滿悲憫，像是他的老師，讓他稍稍放松下來。

“魔鬼會得到救贖嗎？”他問道。

“當然。”他笑了，陽光為他的祭服勾勒出神聖的金色輪廓，他語氣輕緩道：“死亡會清算一切，不夠的部分就在煉獄償還，但我們不能生活在無盡的仇恨之中，原諒遠去的，珍惜存在的，神會希望我們這麼做。”

“那假如魔鬼……有同伴呢，比如他的家人……他的孩子也可以被原諒嗎？”他期冀道。

“居然在思考這種問題嗎，真是善良的孩子。”神父摸了摸他的頭，這種感覺和老師很相似，溫暖的，包容的，然而下一瞬他吐出的話語卻讓他如墜冰窖：“死亡會清算一切的，魔鬼與魔鬼會在地獄相聚，天國的使者将指引他們回到該去的地方，人間不屬于魔鬼，所以不要害怕，孩子，神會……”

世界在他的眼中忽然凝固，神父的嘴唇一張一合可他早已無法聽清他在說些什麼，艾斯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床頭還擺放着老師的文稿和他的繪本。

“老師……”艾斯不想哭的，可是在老師面前他的臉就是會不自覺地皺在一起：“老師……我是誰的孩子……這很重要嗎？我真的可以活在這個世界上嗎？我真的可以被老師……被老師所愛嗎？”碩大的淚珠從他的眼中一顆顆落下，滑過臉上的雀斑順着下巴掉入地面，他像是一隻被遺棄在街角的小黑貓，好像風再大一些就能吹散他的體溫。

這段時間你究竟經曆了什麼啊，艾斯。

“那不重要，艾斯，那一點都不重要。”費爾拿出手帕輕柔地為艾斯擦拭淚水和鼻涕。“‘你是某個人的孩子’，這句話是用來約束父母的。因為你有孩子在身邊，所以不要做壞事，也不要好吃懶做，否則你的孩子會學壞，會貧窮，會一無所成。這句話隻是為了約束父母的。”

“可是……可是……他們說……魔鬼的孩子……不應該……不應該存在……”

“人類是生不出魔鬼的，那隻是一種比喻，就是咒罵的意思。比如有時候我們罵一個人是土撥鼠，但他其實就隻是有些蠢而已。”

“這個世界上或許會有天生壞種，但那隻是一種基因缺陷，就像智慧無法被繼承，邪惡也無法被繼承，壞人的孩子會變成壞人，那是因為壞人養大了孩子，而不是壞人養大了壞人。”

群體會放大和傳染情緒，人在群體中很難做出理性的的選擇，當斷頭台前一群大人為羅傑的死而歡呼，那麼孩子們也會有樣學樣地揮舞起手臂。在世界政府的渲染下哥爾?D?羅傑是開啟大航海時代的十惡不赦的罪人，這個認知深埋于每一個人心底，她并不了解羅傑的生平和為人，所以她無法向艾斯對羅傑的過往作出任何辯護。

“費爾老師……你知道……我的父親是誰嗎……即使這樣……我也可以……成為你的孩子嗎？”一點點克制住情緒的艾斯一邊深呼吸一邊問道，他說每一個字都是那麼費力，努力不流出淚來幹擾費爾的判斷。

他不希望老師為難，他想聽到老師最真實的答案。

“哪怕你是海賊王哥爾?D?羅傑的孩子也沒關系，你的生父是誰一點都不重要，除了托孤以外他完全沒有參與過你的成長。”費爾說道。

哪怕你是天龍人的孩子都沒有關系，你是哥爾波山的小貓，也是大海上最熱烈的太陽。

“血緣、養育、教導……親人、朋友、家人……構成你的是你所經曆的一切。艾斯，隻有這句話你一定要記住，你想要的東西一直在旅途中，你不是為了贖罪或是忏悔才降生于這個世界，不可以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才意識到幸福的存在，這是對活在你生命中的每一個人的侮辱。”

“我希望你幸福，艾斯，在我的秩序裡沒有任何一條法律可以審判你。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成為了海賊要被這個世界處死，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一定會抛棄違背我所有的立場原則去救你，你不可以直到那刻才确定我是愛你的，艾斯。”

“老師……”艾斯喃喃出聲，他的眼中還殘留着剛剛的淚光。如今的他并不能理解老師所說的每一句話，但這并不妨礙他明白老師許下的這個承諾究竟有多麼沉重。

遠處的樹林在夜色中隻顯出一片模糊的黑影，像是沉默的巨獸。偶爾有一隻夜鳥撲棱着翅膀飛過，打破這片刻的甯靜。

“如果命運兜兜轉轉還是讓你回到原點，這一次我希望你的終點是一份确确實實的寶藏，不是什麼回憶也不是什麼感悟，一定要是一份可以與朋友家人們大聲炫耀的龐大财寶啊。”她把外套脫下來攏在艾斯身上，夜晚的溫度漸漸涼下來，回去可不要發燒感冒了才好。

“我會記住的，老師。”微風在原野上徘徊，它沒有固定的方向，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可是風也是溫柔的，它輕輕撩動他的頭發和衣角，或許多年後這陣風還會他的記憶中遊蕩，随着時間流淌愛意會一點點驅散陰霾，直到有一天他能夠完全理解老師話語的份量。

“我也愛着老師。”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揚起那張布滿小雀斑的圓臉，眉目中隐約可見日後桀骜不馴的影子。

終于像個小孩子了呀，小艾斯。

費爾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