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拜倒,“如此,我大魏之福也。”
其餘的将領也拜倒,齊聲稱頌,“陛下如此,我大魏之福也。”
*
夜半時分,正是多夢魇的時候。
半夢半醒間,馮雪又回到了雍州家中的院子裡。
她看見阿爹虎虎生風練拳,哥哥也學着阿爹的樣子打拳伸腿,可惜年紀小,隻能做到形似,畫虎不成反類犬,像一隻嗷嗷叫的小土狗,引得阿爹哈哈大笑,阿娘也還在,笑吟吟地端來新做的白玉方糕,招呼她和姐姐吃,阿娘做的白玉方糕真甜啊,上面還撒了新鮮的桂花,姐姐吃得滿嘴都是,阿娘含着笑意為姐姐拭去嘴角的碎屑。
馮雪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看着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景象,眼淚不自覺地往下流。
“阿雪!妹妹!快醒醒!”
馮雪耳畔響起一個焦急而熟悉的聲音,時遠時近,時有時無,引人探尋。
接着,她就被聲音的主人生生推醒了。
馮雪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然躺在這張她已經睡了五年的床上,她伸出手,摸了摸臉,雙眼濕漉漉的,仿佛在夢裡哭過。
“阿雪,你又夢到阿爹了吧?”馮月擔憂的看着馮雪,她們進宮都五年了,她都快忘記阿爹的模樣了,可阿雪仍然困在當年的舊事裡,走不出來。
馮雪輕輕嗯了一聲,有些迷茫的樣子,“姐,我近日來,總夢到當年抄家的事,夢到阿爹,夢到咱們家院子裡的菩提樹,夢到阿娘,哥哥……”。
馮雪擡頭看着馮月,月光照在馮月的臉上,十五歲少女姣好的容顔尤為動人。
馮雪卻沒感受到這份動人,她隻是有些懷念,懷念自己的娘親,她定定地看着馮月,手不自覺撫上姐姐的臉龐,“姐,你長得好像阿娘,阿娘當年就是樂浪第一美人,人如嬌花照水一般,我卻長得很平常,隻是生的比一般人白些罷了。”
馮月有些好笑地摸了摸馮雪的頭發,摟住自己的妹妹,用肩膀去碰馮雪的肩頭,揶揄道:“還嬌花照水?真惡心。我們阿雪是不是太看輕自己啦,阿雪也是個雪膚花貌、正當妙齡的小娘子,某個李三公子可是很喜歡她呢。”
某個東宮侍衛,姓李名奕,乃是高平郡公李順第三子,他和馮雪來往頻繁,别人不知道,但馮月作為馮雪的親姐姐,當然早就知道他了。
馮月雖然一直在嘉福殿,但對于宮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有了基本的了解。
尤其是她發現李奕喜歡自己妹妹之後,更是偷偷打聽了李奕的身份。
李奕從東宮,就上了戰場,李家的長子李敷在朝中做文官,他在朝中做武官,李家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馮雪想到李奕,臉上忍不住流露出一絲笑意,她或許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的心意,嘴硬道,“我跟李奕可沒什麼關系,你少在這打趣我,倒是姐姐你,我可都聽姑姑說了,你不是和穆真相處的很好嘛。”
穆真是公侯之子,身份顯貴,雖然是長子,但因為從小身體不好,所以從小性格溫柔腼腆。
他的母親與左昭儀馮柔關系不錯,馮柔圖穆家高門大戶,馮月嫁過去不會受苦,穆家圖馮柔馮昭儀是皇上寵妃,自己兒子又是個病秧子,找不到願意結親且又門當戶對的貴女。
這可以算得上是強強聯合了,兩家都有結親的打算。
馮柔之前不甘心讓兩個侄女在宮中磋磨,就打算給馮月定一門好親事,等馮月及笄,時機成熟時,她就請皇上為穆真和馮月賜婚。
帝王開金口,保證能讓侄女風光大嫁。
馮月聽到自己心上人的名字,臉上紅了紅,“我又不像你那麼聰明,姑姑總是誇你聰慧,書讀幾遍就記住,什麼東西都是一點就通,一學就會,我就笨得多了,我對那些算數什麼的不感興趣,我就想喜歡每天打扮得美美的,穿好看的衣服,我就想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過一輩子,我有時候覺得我就是一朵矜貴的花,天生就需要别人的保護,否則就活不下去。出嫁前,你和姑姑護着我,出嫁後,夫君護着我,這麼過一輩子,其實也很好。不是人人都聰明的,但不聰明的人其實也可以糊裡糊塗,安安順順地過一輩子。”
馮雪摸了摸姐姐的帶着蘭香的長發,沒說話。
她其實常懷着一種隐隐的憂慮,她和姐姐都是罪奴出身,多虧了姑姑的照顧,才能在宮裡過着不錯的生活,而李奕和穆真都家世顯赫,她們姐妹如願以償嫁過去,就真的能過得幸福麼?
但她看着姐姐溫柔尚且有些天真的臉,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姐姐性子如此,溫和良善,偶爾會對她和姑姑撒嬌,大事不糊塗,小事有些迷糊。
她們的父母早逝,姐姐能有現在的性格已經很不錯了。
這些年,馮雪也在崔侍中的教導下,因為擅長算數,得到皇後的青睐。
馮雪被封為五品春衣,雖然這隻是女官中末等官位,但從一屆無品級的宮女到有了官身,這意味着馮雪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崔侍中。
馮月一直陪在馮昭儀身邊,日子平靜,歲月靜好。
馮雪和馮月在宮裡過得總體還算不錯,偶爾會遇到一些波瀾,但大體上一帆風順。
馮雪不怕自己吃苦,在她看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但這話馮雪沒法對馮月說,她就怕她若是說的多了,除了将姐姐推得更遠之外,沒别的好處。
這些年,她多思多慮,經了一些事,在宮裡明白了許多道理,很多事,不能強求。
人要成長,得自己經事,才能轉變想法,旁人說得再多,也沒用。
馮月以為自己安撫好了妹妹,感覺屋子裡還是很冷的,于是縮回被子裡。
許是被窩裡暖意融融,困意襲上心頭,馮月沒多久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沒有煩心事,睡覺特别香~呼呼呼……
馮雪看着這樣的姐姐,竟有些說不出的羨慕,傻人有傻福啊,這樣的世道,人活得如姐姐這樣其實也很好啊。
她在黑暗中尋到馮月的手,熱乎乎的,帶着沁人心脾的蘭花香氣,馮雪嗅着姐姐身上的氣息,歎息:“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衆草為伍。如今這樣也很好了,我還有什麼不知足呢?”【2】
她和姐姐都曾是高門貴女,如今卑微如草芥,可見天命無常,可無論如何,她們又都是幸運的,她們有全心全意為她們打算的姑姑,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二月的月光,透過被單薄的窗紙,照進姐妹倆不大的小屋。
清泠泠的冷月映照在窗前,顯得格外蕭瑟,仿佛預示着馮家姐妹往後的人生路并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