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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暴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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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是十幾本相冊,十幾本,那麼多。

曾不野打開的一瞬間,就有歲月感撲面而來。那一頁是徐遠行的媽媽抱着他站在頤和園的湖邊。

“徐遠行,你可以來看看。”

徐遠行并不知家裡還有這些東西,被他的父親鎖在了櫃子裡。相冊的封面落着灰塵,早已被時間和人遺忘了。徐遠行看着兒時的他,那是個身材五五分的小短腿,抱着母親的脖子捂着嘴笑,不知那天遇到了什麼開心事。

照片裡的母親,像頤和園的春光一樣明媚,眉梢眼角的笑意遮擋不住,但目光又是那樣倔強生猛。那是人生最初的、最好的時光。

手撫上母親年輕的面龐,是從烏黑卷曲的頭發開始的,他依稀記得那時母親愛美,他抓她頭發,她會說:“哎呀!你給我拽秃了我揍你!”

接着是眼睛。徐遠行擡起頭看着曾不野,她也在看着那張照片,低垂的眼眉是少見的溫柔。

“你知道嗎?”他說:“我突然發現,為什麼覺得你熟悉了。”

“為什麼?”

“因為你的眼睛,跟我媽很像。”

不是眉眼的形狀,是那裡面的倔強和生猛,他幾乎沒在任何人身上見到過。他第一眼看清曾不野的長相,就是她跟433吵架,仰着脖子,那雙眼睛裡面藏着一把磨好的刀,能将人千刀萬剮似的。

“你好,媽媽。”曾不野輕聲說。她應該叫媽媽吧?這是她跟徐遠行新婚的第一天,在這一天,新婚和死亡同時發生。可是她一點也不在乎,她的眼睛裡早就宣告了她對這個世界的态度,那便是:放馬過來吧!

可是她這聲媽媽,讓徐遠行的心被擊潰了。他好委屈地看着她,眼淚一瞬間就出來了。多遺憾,如果早些相遇,她們就真的認識了。母親就能聽到曾不野這聲溫柔的真誠的“你好,媽媽”了。

可他們不能奢求如果。

人生是沒有如果的。

徐遠行失聲痛哭,比那晚在銀河之下還要哭得厲害。那時母親是在他的記憶中,而此刻,年輕的母親就在他面前。

“對不起,媽。對不起。”徐遠行一直在說這句話,他總覺得是他自己造就了母親晚年的痛苦。

這個夜晚這樣的漫長,照片帶來回憶,回憶漸漸安撫了他。痛哭過後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當9月30日的太陽升起,他們已經徹底歸于平靜。關上那個屋子的門,就徹底揮别了過去。

他們都感覺疲累,又很累。曾不野提議先不管不顧去吃頓早餐,就連早餐的種類都想好了:炸得噴香微甜的糖油餅、淋着豆腐乳酸汁香醋的豆泡湯、咬一口滋滋冒油的羊肉包子,再配上一些切的粗細不一的鹹菜絲。徐遠行同意她的提議,并給出了批改意見:再加一個燒餅夾肉就更好了。

妥了。

走吧。

他們走在清晨的北京街頭,走街竄巷,走到那家開了幾十年的老式清真早點鋪子,在親切的京腔京韻的攀談之中,慰藉了空了很久的腸胃。是的,與腸胃一起被漸漸填滿的,還有他們那顆斑駁的、空洞的心。

他們都決定這個假期哪裡也不去,好好布置一下他們的家。曾不野先不撒野,徐遠行暫停遠行,他們先安頓好自己的家。是的,他們有家了。

飯還沒吃完,趙君瀾的電話就來了,上來就問他:走不走?

“不走。”徐遠行說。

趙君瀾以為自己聽錯了:“不走?你腿折了還是怎麼了?你被奪舍了?”

“我昨天結婚了,這個假期我們決定布置一下我們的家。”

趙君瀾“哈?”了一聲,說了句沒腦子的話:“先婚後愛?閃婚?跟野菜姐?這麼快?怎麼回事?你怎麼給我當頭一棒呢!你…”

曾不野拿過徐遠行的電話直接問:“怎麼了?你感覺像失戀了是嗎?你不應該先跟我說恭喜嗎?”

“你有病!”趙君瀾氣夠嗆:“在哪呢!我現在找你們去!”

他說來就來,他們早飯沒吃完,他已經上桌了,給自己點了羊雜湯和燒餅夾肉,一邊吃飯一邊觀察他們倆。趙君瀾感覺像在做夢:看着不可能結婚的曾不野和一輩子不想結婚的徐遠行,閃婚了。

趙君瀾挺高興,喝個羊雜湯好像給他喝高了似的,攬着徐遠行肩膀說以後給他們夫妻兩個當兒子,隻要管飯吃就行。徐遠行好說歹說把他送走,讓他帶着父母好好走青甘大環線,等回來給他展示他們的新家。

說是要布置新家,卻先回家昏睡到黃昏。

等他們睜眼時,曾不野窗前的玉蘭葉子又落了一層,秋天就這樣來了。後來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總之兩條影子疊在了一起。與新生活一起覺醒的,還有不眠不休的情/欲。

緊接着他們迎來了新婚後的第一次争吵,因為徐遠行要買鑽戒,曾不野不要那華而不實的玩意兒。徐遠行就覺得曾不野不浪漫,曾不野就說你浪漫你買什麼鑽戒?

吵着吵着就笑了。徐遠行開始道歉,他是這樣說的:“嗨,跟我結個婚,什麼都沒買。知道你野菜姐有錢,但咱也不能黑不提白不提是不!”

“要麼這樣,買個房子呢?買個新家。”

“或者你喜歡什麼?”

“掐絲琺琅的熏爐我肯定給你找回來,你别急,我一定找回來。”

他喋喋不休,曾不野又困了,翻個身睡去了。

他們說要布置新家,做的最大的動作就是去花卉市場買了很多花,還有油漆和木闆。徐遠行在家裡叮叮當當地釘木頭,然後刷漆,就這樣折騰了幾天,做出幾個好看的新架子。新架子上擺着花花草草,書,不怕摔的擺件。曾焐欽擁擠的小家在他們的整理下,終于能再容納徐遠行一人。

他搬來幾件衣服,又想方設法在這個小區裡租了個車位,就這樣,住了下來。

10月7号那天,他們的新家終于“竣工”了,而玉蘭樹的葉子,落盡了。

兩個人在房間内不停地走來走去欣賞他們的家:窗前的木架子上擺滿了好看的花:垂絲茉莉、檸檬樹、金桔樹、水仙,陽光透過窗照在花朵上,就在地上投下了好看的影子。再經由風一吹,影子就活了起來,帶着花香、木屑香,飄滿整間屋子。

古老的書架上擺着曾焐欽心愛的擺件,那些擺件真是精巧,那是一個純良的、與世無争的匠人一輩子也沒有被物欲污染過的匠心。他們給掐絲琺琅的熏爐留了一個位置,盡管人生無法圓滿,逝去的時光再不能追回,掐絲琺琅的熏爐尚無蹤迹,但他們知道他們一定會找到的。

在書架中間那層,擺了幾張照片,有幾張照片是泛黃的:徐遠行和媽媽的、曾不野和爸爸的,曾不野爸爸媽媽的合照,曾不野和李仙蕙的合照。還有兩張是新的:一張是在呼倫貝爾,徐遠行闖進了馴鹿和曾不野的家園,一張是無人機視頻截取的合照。

窗前那張大木桌上,曾不野雕刻的東西又多了幾筆,還有一個簡單的茶海,在他們布置新家累的時候,會坐在那喝會兒茶,看看窗前的樹,聽聽窗外的人語。

他們的冰箱裡也多了些東西,曾不野新做的巧克力,徐遠行愛吃的油潑辣子,都用好看的罐子裝了起來。

這是他們的家。

他們原本以為他們不會再有家了。

這種幸福來之不易,以至于他們都不敢吵鬧,怕一吵鬧就驚醒了天神,天神一揮手,就拿走他們的幸福。所以一直到這個家完成,他們都沒再敢告訴别人這個消息。

10月7号的這天上午,曾不野給她此生最好的朋友李仙蕙打了個電話。李仙蕙的飛機剛落地,還在等行李,就聽到曾不野聲音輕快地說:“hello,李仙蕙同志,來一趟我家裡,我有事跟你說。”

“那你等我!”李仙蕙想了一路,自己的好朋友究竟有什麼事要這樣神秘,她戰戰兢兢,怕她再受到什麼傷害,可她的語調又不是那麼回事。當她推開曾不野的家門,看到了她全新的家,以及一個站直身體鄭重迎接她的男人。

李仙蕙愣住了。

“請允許我向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新晉的先生,徐遠行同志。”曾不野說。

李仙蕙是知道曾不野的暴雪之旅的,因為曾不野回來後的第一次相聚,一邊喝着酒一邊對她說:“仙蕙,我這條命撿回來了。有一群人,救了我一命。”那時曾不野提到一個叫徐遠行的男人,她是那樣形容他的:倘若這世上真的有仗劍天涯的俠客,那麼這個人非他徐遠行莫屬。他整個人都在冒着傻氣、熱氣、江湖氣,有他在的江湖,是一個熱鬧的、惬意的、驚奇的江湖。

我愛上了徐遠行。

我愛上了有他在的每一次趕路。

可是仙蕙,怎麼辦呢,我沒法毫無顧忌地愛他。我怕我毀掉他,他也好不容易才變成這樣的他的。

可是仙蕙,我沒法跟他在一起,但為什麼我這麼想念他呢?

仙蕙,我還會遇到他嗎?

那天李仙蕙拍着曾不野的肩膀說:“會的,曾不野。那句俗話怎麼說來着?相逢的人一定會再相逢。”

此刻的李仙蕙快要哭出來了。

她激動地在地上跳着腳,跳着跳着就跳到了曾不野面前,抱住了她:“你有家了!你有一個新的家了!你的家人叫徐遠行,是你喜歡的那個徐遠行!”

一邊的徐遠行這時豎起了耳朵,強烈要求仔細聽一下這個“是你喜歡的那個徐遠行”的故事,但是小氣鬼曾不野就不給他講。曾不野牽着她的好朋友李仙蕙,隆重給她介紹她新的家。這個家李仙蕙是無比熟悉的,她從前來的時候,總覺得它籠罩在一片昏黃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垂垂老矣,好像再也沒法煥發生機。

今天這個家有了光,有了鮮活的氣味,還有一個面色紅潤的曾不野。李仙蕙真的要哭了,她站在書架前看着她們兩個的合照,忍不住擁抱了曾不野。

“我的家永遠向你敞開,李仙蕙。”曾不野說:“但你記住,别空手來…”

李仙蕙哭着哭着就笑了。

這一天,曾不野的家裡還迎來了青甘大環線歸來的趙君瀾。他壓根沒走到青甘大環線,剛走到蘭州就掉頭了。因為他爸媽改主意了,決定提前結束,兩個人要去海邊。

他們在“新家”招待了朋友,完成了暖居,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除夕夜那天,曾不野決定自己和面包餃子,徐遠行負責拌餡兒。他在廚房裡剁肉餡,她在客廳的大桌闆上和面。聯歡晚會還沒開始,樓下小孩子的摔炮已經開始在響了。

他探出身子問:“弄點素餡嗎?”

“弄。小扁豆要吃韭菜雞蛋餡的。”

“行。”

聯歡晚會開始的時候,他們的餃子下鍋了。白白胖胖的餃子在熱氣騰騰的鍋裡翻滾。他們倆站在那,迫不及待一人夾了一個,嘶嘶哈哈地往嘴裡送,一邊說好燙,一邊說好吃。曾不野想起上一個除夕夜,她那糟糕的餃子。

吃過了餃子開始打包,保溫飯盒裝了滿滿五盒,然後他們背起大包,拎着餐盒,下樓了。

他們各自上了車,徐遠行打開車台,說:“野菜姐,跟緊了。”

一直沿着環路向外開,在出京的第一個服務區,他們的車開進去,兩分鐘後,一排長龍駛了出來。

仔細看,那車隊長龍裡盡是些熟人:小扁豆已經上了曾不野的車,在後座準備睡覺了。433夾在車隊之中,看起來一點都不突兀。常哥的無人機飛了起來,他想拍一段夜景。孫哥在車台裡唱:曾夢想仗劍走天涯…

這一天沒有下雪,但仍有高速路兩邊炸起的煙花為他們相送。

因為知道熱鬧的、溫暖的除夕夜每年都會到來,所以他們并不懼怕走進暴風雪之中。

曾不野看着後視鏡裡漸遠的北京,輕聲說了句:

爸爸,你看到了嗎?

爸爸,你看到了嗎?

這熱鬧的人間。

這溫暖的人間。

那條壯觀的車隊長龍,一直向天邊而去。倘若有人問起,請你如實相告:

你認識的曾不野和徐遠行,也在那裡。

他們正向遠方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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