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鬧鬧到戌時,沒忘記自己是大家公子的問海晏深知賴着不走是無禮之舉。
“哥,我明早來找你!”
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堯犬家。
堯犬将話本放進包裹,起身去拉門闩。
“可算清靜了。”
他随口調侃:“你這弟弟,是真記挂.....”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的手僵在門闩上,指尖不受控地發顫。手掌上的血管紋路,呈現出異樣的黑紫色。
問月鼎看不到堯犬的表情,隻察覺周遭的氣變得躁動。
他連忙道歉:“抱歉,今晚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
門闩被推動,堯犬抽搐着收回手:“你還打算住幾日?”
他壓着聲,才勉強掩住異常。
“可能得三四日,我還身體沒好全。”
對堯犬态度的突然轉變,問月鼎十分不解:“你要是麻煩,我.....”
“不用,你想住幾天都行,把身體養好。”
手背上的黑紫色褪去,堯犬轉過身。
“隻是我可能明早就要離開滿稻村,往後三餐,你得找齊改和你弟弟去解決。”
“怎這般倉促?”
問月鼎蹙眉,看着堯犬白得可怕的嘴唇。
明明下午,堯犬還不是這個說辭。
“突然想起來有急事。”
堯犬不在意地笑笑:“掙錢要緊。”
“往後.....”
他頓了頓:“我不會回滿稻村了,可能你我不會再遇。”
“對了,你能喝酒嗎?”
他沒頭沒尾地問。
“我酒量不好。”問月鼎的嘴唇微抿,“堯犬,你還好嗎?”
要是堯犬需要他幫忙,他想他不會推拒。
“當然好着。”堯犬嘴唇上終于有了血色,四周的氣也再次變得正常。
“隻是想你我也算過命交情,分道揚镳前該喝一杯。”
“......”
問月鼎垂眸。
堯犬再早熟,也不可能徹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或許是他的錯覺,現在的氛圍不像是兩個沒認識多久的朋友分開,更像是堯犬想要去赴死。
“以茶代酒。”
壓下心頭的不祥,他微笑着舉起面前的茶杯:“許堯犬,祝你此行順遂。”
“你也是。”堯犬倒了杯水,“願後會有期。”
堯犬食言了。
他沒在清晨辭行,而是于夜中離開。
少年走得很急,燈籠都沒提上,但還是帶走了那本名字很糟糕的話本。
他輕手輕腳,唯恐把問月鼎吵醒。
可問月鼎還是醒了。
等到門被合上,他才睜開眼,望向破窗外的茫茫夜色。
圓月已經變成彎月,今夜的星相混沌,他也無法參透。
一個攏共沒在村裡待幾年的人消失,并未在滿稻村引起太大波瀾。
“堯犬兒——”
“他娘這麼喊他,其他人也就這麼喊了。”
隻偶爾有拉着他說話的村人,會主動提起許堯犬。
村裡唯一的老秀才咋舌:“其實名字賤的人很多,什麼狗剩大壯麻子之類的,所以他叫堯犬,大家也覺得正常。”
“但我是覺得奇怪!”
見問月鼎沒制止,他越說越來勁:“他娘認字,又瞧着斯斯文文,理當是讀過書的。”
秀才振振有詞:“認字的人取的名字不該這麼糙,所以我覺得堯犬更像乳名....”
“說起堯犬,這孩子也是可憐。”
旁邊看熱鬧的嬸子歎氣:“當時滿稻廟不靈驗,加上堯犬長得就不像中原人,所以多數人都躲着他們娘倆,也沒過問過他們過得好壞。”
“孤兒寡母的命很苦,不管他們是從哪來,都是村裡對不住他們。”
可遲來的後悔毫無用處。
眼見又要往堯犬的身世上扯,問月鼎不想聽,果斷換了個話題。
等到他修為恢複得差不多,就是該離開的時候。
三日後。
原本荒廢的田地裡雜草被除了幹淨,平日安靜的村口擠滿送行的人。
“哥,我舍不得你。”
問海晏可憐巴巴,抓着問月鼎的手:“你真不和我走?”
“你和海清成人之前,我一定會回去。”
對修士來說四年很短。
可問海晏隻有十四,自然覺得四年無比漫長。
“大哥,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他咬了咬牙,壓低聲。
“我其實知道,你在滿稻村幹了了不得的事。”
“可若是代價是你受内傷昏迷,我甯願兄長沒幹過。”
所以這些天,他一直不願談問月鼎的功績。
“知道了。”問月鼎輕笑,“别像個小大人一樣苦着臉,過得開心些。”
“多聽爹和長老們的話。”
“當然!”問海晏認真道。
“我一定會好好修煉,做個合格的明鹫宗弟子。”
“祝少宗主一路平安,早日雲遊歸來!”
一起來的明鹫宗修士齊聲道。
“多謝諸位同門。”
“齊改。”
和自家弟弟唠完,問月鼎沒忘記敲打他。
“回門之後,少說多做。”
他毫不懷疑試鋒修士添油加醋的能力。
“我都懂,這還用你說?”
齊改敷衍地點頭。
不就是少說問月鼎幾句壞話,多說他的好,讓他名聲變好變大嘛,他都懂!
不,他覺得齊改根本沒聽懂。
看着得意洋洋的齊改,問月鼎說了幾句無果,無奈地止住話。
在許多人熱切的目光中離去,他并不适應。
走出去幾步,白衣青年回過頭。
認識的、不認識的村民們朝他揮着手,喊着他仙長。
顯眼處少了李吉——他兩天前病倒了,也不知能否挺過去。
修士們内斂些,隻是默默看着他。問海晏低着頭,像是怕自己哭出來。
問月鼎沖着他們微笑,随後背過身去,走入茫茫原野。
草木愈發茂盛,四周也變得安靜,順着羅盤指的方向,問月鼎走入山道。
山中人迹罕至,可問月鼎反倒覺得自在。
每次因為宗務需要,和父親去别的宗門串門,他總會找各種方法,去草木茂盛的角落躲清靜。
比起熱鬧的城鎮和村落,他更喜歡山川和林野。
“吱——”
一隻松鼠落在他肩上,好奇地睜着漆黑的豆豆眼,歪頭看他。
問月鼎拿了一塊桃酥,掰碎喂給它。
“吱!”
帶了些靈智的松鼠滿足地搖着尾巴,替他指了最近的山道。
纏朱從樹上撈了顆早熟的楊梅,在泉水裡洗了洗,再遞給問月鼎。
“多謝。”
纏朱高興地晃了晃。
半刻鐘後,它卷着一枚紅蓋子的蘑菇,興緻勃勃地塞給問月鼎。
“....謝謝,不必了。”
羅盤指針左歪右歪,時靈時不靈。
就這般過去幾日,越過山林,問月鼎的視野裡出現城鎮的輪廓。
路上人迹罕至,他甚至連個戴面具的人都沒見過,自然沒出現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