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陶樂樂又蹦跳着下線,顧矜才漸漸收起了嘴角的笑意。
眼前這個少女,她竟然有點羨慕。
她還年輕,心跳是未馴化的野火。
他們構建的烏托邦裡,喜歡是地鐵閘機口突然回頭的驚鴻一瞥,愛是共享耳機裡随機播放到同一首老歌時,會心一笑炸裂起的心跳。
近乎天真的莽撞,向死而生的純粹。
眼裡容不得一粒沙。
哪怕有一分懷疑,一分怯懦,一分猶豫,都是蓋章認證的渣渣。
她懂。
不是因為自己也有過飛蛾撲火的青春。
而是因為蕭臨川。
他本來不該知道愛是什麼,他的七情六欲皆是她親手描摹的戲文。
她原本也以為自己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棋子,是他既定命運軌道上無足輕重的一環。
直到——
某個雪夜看清他瞳仁裡翻湧的星火,察覺他掌心烙在腰間的灼痛,聽見他唇齒厮磨時喉間壓抑的歎息和低吼。
她能感受到,那些他對自己難以自持的情愫,那些逾越帝王威儀的顫栗,那些掙脫劇本桎梏的喘息。
她能感受到,他在這個虛拟帝王軀殼下壓抑的,熾熱的心跳和血肉。
是因為他愛自己。
是因為他對自己毫無保留付出的,赤子之心。
今晨青槿說起了她的擔憂,擔心自己會對蕭臨川生出龃龉。
她不會的。
若是命運中總有那麼一些不可抗拒,一些變故,一些驚濤駭浪,去驗證愛的堅守。
她可以。
若是這意味着前路每一步都是剜心之痛,每一次在夤夜驚醒,都無法抑制的不安與寒涼。
她可以。
不為别的,因為她值得,他的愛也值得。
可是如今,面對韓醫生的消息,她竟然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原來自己還有别的路,一條原本才該走的,光明正大,自由的道路。
……
“你在想什麼?”
顧矜正兀自出神,耳邊忽然響起一聲低沉的詢問,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擡眼望去,竟是自己方才還在念想的那人。
蕭臨川還穿着祭祀時的吉服,發間沾了幾片落花,風塵仆仆,額間還帶着未平的汗意。
他微微喘着氣,顯然是一路疾行而來。
顧矜的目光微微一滞,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她擡眼時,蕭臨川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震驚和溫柔,卻轉瞬間被冷靜與克制掩蓋得無影無蹤。
“陛下今日去祈年壇,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顧矜起身,語氣一如往常,恭敬而疏離,像一個盡職盡責的臣子。
她走上前,微微躬身,伸手去接他肩上的披風。
蕭臨川卻忽然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掌心的寒涼透過衣袖傳來,讓顧矜微微一顫。
“你……”
蕭臨川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竟不知道該問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她一直都是這樣,謹守本分,恭敬卻疏離,那熟悉的姿态明明與往日無異,可他卻感到一陣隐隐的心酸。
不對,不該是這樣的。
顧矜擡起眼,眼神卻已經換上了一種讨好的溫柔:“陛下這麼早來找臣妾,可是想臣妾,或者……想承稷了?”
她的語氣輕柔,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甜膩,像是尋常妃嫔對帝王的讨好與傾慕。
可正是這種平淡無奇的姿态,讓蕭臨川的心猛然一沉。
是這樣嗎?
不是冷漠疏離,就是曲意逢迎。
這是他想要的嗎?
蕭臨川凝視着顧矜。
他的目光一寸寸碾過顧矜輕顫的睫羽,看得出,她的眼中藏着掙紮與疲憊,那些情緒像是被她強行壓在心底,卻在不經意間洩露出來。
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痛惜與抗拒,那是一種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距離感。
顧矜察覺到他的目光,心中一陣刺痛,卻不敢再與他對視。
她輕輕抽回自己的手,低頭去理桌上散落的紙張,順手拂去眼角不由自主滲出的淚珠。
“臣妾……還能想什麼……”
她的聲音輕微,手指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趕緊用另一隻手穩住,“不過是想着入夏内務府的賬目。臣妾如今主理六宮,自然……”
話未說完,蕭臨川已經一把握住她的肩,強迫她轉過身來直視他。
“不要騙朕。”
顧矜愣住了。
蕭臨川看着她,他看到她眼角未幹的淚痕,看到她低垂的眉眼中藏着的痛苦與掙紮。
他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疼,就像在祈年壇上,那句“不似長久之相”在耳邊回蕩時,胸口就這般窒悶,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心髒處悄然崩裂。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隻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失控,而他無力阻止。
他抛下了祈年壇的衆臣和嫔妃,抛下了阿芷,快馬加鞭地趕回宮中。
他隻想見到她,隻想從她這裡得到一個答案。
顧矜被迫看進蕭臨川的眼裡,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個細節都在她眼前清晰浮現。
他的眸光深邃而複雜,在所謂的記憶重置下,那些藏匿在心底最深處的情感此刻都無所遁形——是渴望,是悔恨,是無法掩飾的悸動。
就是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