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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未明透,南區的街道沉浸在微冷的晨霧中。夜晚的餘息仍停留在磚石之間,寒意從潮濕的地面緩緩升起,氤氲着昨日殘留的塵埃與爐灰的氣息。窄巷靜默無聲,隻有遠處幾家面包坊的小爐子透出微弱的紅光,空氣中浮動着新烤面包與未散去的煙煤氣味。
街道上空無一人,唯有殘留的夜風裹挾着潮濕的霧氣,沿着石闆街面悄然滑過,帶走了最後一絲未散的喧嚣。南區的酒館大多在淩晨四點前後打烊,“老橡樹”也不例外——這是這一帶少數提供正經烈酒的店家之一,深夜的顧客多是碼頭工人、夜班工匠和不願回家的流浪漢。此刻,橡木招牌上的金字在暗淡的燈光下微微泛着暗黃的光澤,門口的煤油燈早已熄滅,隻有幾縷餘煙在微風中飄散。
酒館老闆正站在門外,叼着煙鬥,手裡捏着鑰匙,等着最後一名幫工清點完空酒桶後收店上鎖。清晨的寒意讓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他搓了搓手指,咬着煙鬥吐出一口白霧,準備收工。
這時,一個身影自街巷的盡頭走來。
男人穿着一件深色的長外套,帽檐壓低,步伐不急不緩。經過酒館門前時,他偏頭看了老闆一眼,随即停下。
“還有酒嗎?”
老闆擡眼看了看他,沒立刻回答,而是眯着眼盯了片刻,随後若無其事地吐出一口煙霧,将煙鬥取下,在長靴上磕了磕煙灰。
“還剩最後一杯。”他說,語調随意,像是在随口應付一個遲來的熟客。
萊溫沒有多言,微微颔首,跟着他跨過門檻。老闆順勢鎖上門,門闩落下,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酒館内的内部空間不大,牆上嵌着深色的橡木飾闆,天花闆低矮,橫梁上纏繞着發黃的舊繩索,牆角的銅制煤油燈昏黃地燃着,投下一片模糊的光影。粗糙的石磚地上殘留着昨夜灑落的酒漬,一旁的壁爐裡隻剩下燃盡的灰燼。長椅東倒西歪地倚靠在牆邊,幾個空酒杯還零落地擱在桌面上。空氣裡仍殘留着陳年的麥酒味道,與木質的氣息交融在一起,隐約還混雜着些許煙草與炙烤過頭的肉香。
老闆走到吧台後,随手拎起一隻錫杯,倒了半杯黑啤,推到萊溫面前。
“給。”他說,語氣像是在趕走最後一名拖延的夜客:“還要什麼?”
“最近那批貨有什麼消息嗎? ”
“那批貨,” 老闆重複了一遍,壓低聲音:“ 有一部分運進了市政廳的地下室。”
萊溫的眼神微微一動,眉間的弧度幾不可察地收緊。
“ 所有的租賃和調撥手續都是正規的,”老闆頓了一下:“那地方的門禁管理嚴格,夜間不該有任何出入,但他們每隔幾天就在換崗的時候登記進出。我不清楚是誰批的,但能保證他們手裡有鑰匙。”
萊溫沉默了一瞬,指尖輕輕摩挲着杯沿。
“還有嗎?”他的聲音很低。
老闆舔了舔嘴角,似乎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壓低聲音道:“……最近有人在打聽哈德裡安伯爵的消息。”
萊溫的目光沉了幾分:“是什麼人?”
“不清楚。”老闆搖了搖頭:“似乎不是本地人。有人猜測是南方來的。”
南方?萊溫的指尖微微一頓。宮廷内部一直有人試圖接觸羅維爾,這點他早已知曉。但如果南方的人也參與進來,甚至已經潛入首都,那麼局勢就比他預想的更加棘手。
“他們接觸到什麼人了嗎?”他問,語氣不動聲色。
“暫時沒有,但……”老闆壓低嗓音,猶豫片刻後繼續道:“最近有個自稱‘阿瑪萊達大公爵’的人,活動得格外頻繁。”
萊溫微微眯起眼,沉默片刻,目光落回老闆身上。
“繼續盯着。”他低聲道,語氣依舊平穩。
老闆聳了聳肩,沒有再多說。萊溫站起來,轉身走向後門。
夜霧尚未完全散去,潮濕的寒意滲入空氣,街道在晨光微熹中仍顯朦胧。木門被輕輕推開的一瞬,寒氣順勢湧入,裹挾着遠方晨鐘悠遠的回響。
……
離開酒館後,萊溫沒有立刻回駐地,而是沿着主要道路向北走。街道兩旁的建築逐漸變得陳舊,青石鋪就的街面坑窪不平,牆面的泥灰剝落,露出斑駁的磚石。木制窗框在晨霧的濕氣中泛着暗淡的光,巷道愈發狹窄,拱形門洞下偶爾有人影閃過,大多是剛結束夜班的工人,或是準備出門幹活的手藝人。遠處傳來鐵匠鋪敲打鐵器的悶響,在清晨寂靜的空氣中回蕩,與偶爾路過的馬車軋過石闆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仁心會的公館坐落在街區盡頭,外觀低調,木制大門上懸挂着一塊刻有徽記的銅牌,邊緣因歲月的侵蝕顯得有些暗淡。門前的石階因長期踩踏而被磨得光滑平整,幾名婦人圍坐在門側,低聲交談着昨夜的冷雨和今日面粉的漲價,等待領取食物和其他物資。偶爾有孩子在巷道間奔跑,赤裸的腳掌踏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
萊溫走上台階,握起門環敲了幾下。片刻後,門上的小窗被拉開,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從門後傳來:“請問是哪位?”
他脫下帽子,微微躬身:“女士,我來取北境弗洛拉斯卡會院的家信。馬蒂姊妹。”
小窗後的目光掃過他的臉,随即傳來一陣笑聲:“是貝爾圖先生啊——請進。”
門開了,一位身穿灰藍色會服系着白色圍裙的中年婦人站在門口,熱情的向他點頭行禮,将他帶進公館。
萊溫踏入公館,屋内的空氣比室外溫暖許多,草藥的微苦氣息彌漫在空氣中,與新鮮出爐的面包香交織在一起,隐隐透着一絲令人放松的暖意。大廳中央擺放着幾張長桌,幾名身着會服的女子正在整理籃中的食物和衣物。靠近壁爐的一側,一個年輕女孩俯身整理竹籃,偶爾同身旁年長的同伴低聲交談。察覺到有人進門,她擡頭望了一眼,在看清來人後略顯猶豫地向他颔首行禮。萊溫還了一禮,視線未做停留,徑直走向櫃台。年輕女孩微微偏頭,再次偷偷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垂下視線,繼續手頭的工作。
女管事一邊走向櫃台,一邊熟練地翻閱手邊的信件,語調依舊熱絡:“您來的時候總是剛好,前天我們剛收到馬蒂姊妹的來信。”
萊溫站在一邊,目光掃過桌面上堆疊的文件,淡聲問:“她還在礦區嗎?”
“目前還在。”女管事抽出一封信,拍了拍折痕,擡眼看了他一眼,語調輕快:“不過冬天後就不一定了。會母打算去南方設立新的分會,那裡需要人手的地方挺多——她希望有經驗的成員帶隊,馬蒂姊妹主動請纓。”
萊溫伸手接過信,将信收進大衣内側口袋,又問道:“什麼時候送回信來合适?”
“如果您有急事回信,就在周末之前送來。” 女管事一邊整理手頭的信件,一邊随口答道:“要不就等到慶典之後,我們下次的傳信日。”
他點點頭,随後又問:“會院這邊有沒有什麼需要的,下次我可以帶過來。”
“天道自有安排, 我們什麼都不缺。”女管事笑着聳肩:“不過如果您一定想帶點什麼過來,不如帶些幹淨的床單。”
“我會帶來。”萊溫語氣如常,向她略微颔首,随即轉身離開。門在他身後合攏,鎖舌輕輕嵌入門框,将外界的寒意隔絕在外。
等到門完全關閉,大廳内的年輕女孩悄悄問旁邊的年長會士:“那位先生……是國王衛隊的貝爾圖中校嗎?”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眼中帶着謹慎的好奇。
年長的會士看了她一眼,語氣平靜,卻似乎有些答非所問:“那位先生是馬蒂姊妹的哥哥。”
年輕女孩看了眼已經合上的門,似乎意識到自己問得太多,随即低下頭不再說話。她拎起籃子,跟随年長者走向門口,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
晨霧尚未散盡,宮廷花園在晨曦映照下透着一絲未褪去的冷意。湖面浮動着淡薄的水汽,如一層未掀開的輕紗,将遠處的樹影與雕塑的輪廓柔和地籠罩其中。白石小徑沿湖蜿蜒,路旁的冬青樹整齊排列,修剪得一絲不苟,枝葉在微風中微微顫動,投下斑駁的陰影,使這片靜谧的園林顯得過分井然有序,仿佛連空氣都被束縛在一種精心維持的沉靜之中。
湖畔,一道身影靜立。
萊溫的腳步在石徑上停住,視線落在那抹熟悉的身影上。羅維爾的發梢染着未幹的霧氣,肩背挺直,望向湖面,一動不動,仿佛水中的倒影比世間任何事物都更值得注視。然而即使在溫和的晨光下,他依然顯得冷淡而疏離,如同一座未曾有人踏足的孤島,獨立于這片精心雕琢的世界之外。
萊溫向前走去,步履極輕,直到踏上湖邊的石階,鞋底與青石相觸的細微聲響在靜谧的空氣中回蕩。他并未刻意放輕動作,也無意隐藏自己的存在——他知道,對方早已察覺了他的接近。
他在羅維爾身側半步之外停下,未發一言。
湖水無聲起伏,映出尚未散盡的浮雲。風吹過水面,光影破碎又重組,在湖底深邃的顔色裡浮沉,如同某種未言明的思緒。短暫的沉默後,萊溫率先開口,語調平穩:“伯爵閣下。”
羅維爾轉頭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算是回應,随即又将視線移回湖面。萊溫不以為意,語氣依舊恭謹:“閣下,金環聯會的多恩醫生後天會入宮,上次……他曾為您診治。之前他認識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