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伏德撒謊了。
星缇紗打開抽屜,拿出鏡子和妝奁開始給自己打粉。鏡子裡倒影出她怎麼也展不開的眉頭,還有眉頭處打不勻的粉。
曬黑了,以前用的粉用着不合适了。
真好。
星缇紗呼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再繼續上妝。
問題她早已經發現了,雪伏德的說法問題很大。如果一開始勞羅拉就抱着控制下一代皇帝的目的将愛麗缇嫁給法塔克,那在生下薇麗娅之後,愛麗缇就可以想辦法除掉丈夫當太後了。
但是愛麗缇沒有,反而要在法塔克眼皮子底下将沙克德接進宮中與薇麗娅一同教養,并且在由此爆發矛盾之後也沒有動手——這次矛盾本身就能說明法塔克并不甘心依附于勞羅拉了。
幾天前從勞羅拉領地寄來的信件印證了她的猜想,沙克德筆記的信件上簽着他本人和現任勞羅拉侯爵鄒瑟娜的名字,還蓋了初代勞羅拉侯爵張紅燕的中歌雙語印章。信裡的内容是由鄒瑟娜轉述的來自歌秋羅西南部的祖安領地的申請,說是想要與都城礦場建立溝通渠道。
星缇紗起初對此完全一頭霧水,但立刻想到了自己這幾個月寄出去的那幾封信。信裡除了試圖用各種方式試圖與沙克德搭上線之外,就是大量的工業資料和關于開設工廠的建議。
沙克德先生很謹慎,回的信都是些再正常不過的内容。他似乎被星缇紗的熱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連連來了幾封信說星缇紗還是孩子談情說愛為時過早。但那字裡行間,都是如今的星缇紗熟悉的氣息。
土生土長的歌秋羅貴族會說“交流思想共同進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這種詞嗎?
對不起啊先生,說一見鐘情是最合理的通信理由,情書也是能讓您最有理由不讓别人看的題材。要談些掉腦袋的話題,目前隻好這樣做了。
即使是勞羅拉領地,也不見得能順利接受紅色的異世界來客吧。
言歸正傳,星缇紗意識到問題或許出在了那些夾在情書裡的資料上,便立刻讓蘿絲和珀姬去問廠裡學校裡有沒有南邊來的。逃難的大多數是因為氣溫下降和幹旱而絕收破産的北方人,彼時的星缇紗一邊緊張地觀察着瑪麗安娜的身體狀況動向一邊等待了許久,直到原本挂在東邊天際的太陽滑到了西面,珀姬才帶着個跛腳的中年男人敲響了醫務室的門。
“老師,您可能得出來一下。”
“……不能進來嗎?”
當時瑪麗安娜狀況非常不好,星缇紗并不願意離開。守在病床邊的醫生們也都互相看了看,而後跟星缇紗一齊望向珀姬等待她的回答。
“您……您還是出來說吧,或者等瑪麗安娜小姐好了再說?”
星缇紗聞言皺起了眉,但藥已經開了煮好給瑪麗安娜灌下去了,吐血也止住了。看向醫生們的星缇紗意識到自己繼續留在這裡暫時也沒什麼用,便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跟着珀姬和那男工人一起回了辦公室。
那人她記得,叫萊勒,是因為腿和左臂都有殘疾而被分配去做些給紡織車間打雜的工作的,也是第一批願意改口不叫她“殿下”的成年人之一。但是看他的發色和眼睛,星缇紗根本想不到他來自南方。
萊勒一直很沉默。
直到到了那天黃昏的辦公室裡。
“……老闆,您想問什麼?”
像是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坐在星缇紗為他拉過來的椅子上的萊勒那雙有些發灰的青色眼睛眼睛很平靜,讓星缇紗能感受到他在很久之前就做好了什麼決定。
“我……”
星缇紗被那雙目光冷硬的眼睛注視着,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問。而她不過是目光閃爍了一刹那,萊勒就再次開了口。
“您想問十三年前的事情對嗎?”
“什……”
星缇紗一個單詞還沒說完,萊勒已經在她驚愕的目光裡拉起了墨藍色的褲腿,露出了橫亘着一條巴掌寬傷疤的小腿。
像是曾被活生生削去了一塊肉。
“蘿絲是勞羅拉家的孩子對吧?還有前幾個月,我看見過勞羅拉的沙克德先生來過。”萊勒看着星缇紗那雙太陽一樣的眼睛,目光依舊平靜而堅定,“您現在知道多少?”
“我……”
星缇紗心裡慚愧,下意識地躲開了對方的目光。
“沒事,您不知道是正常的。”
“……抱歉。”
“不用道歉,這并不是您的錯,您隻是一個孩子而已……有水嗎?我要喝一點。”
“有、有的!我去給您倒!”
接過星缇紗遞過來的水,萊勒仰起頭一口喝幹。而後當他将其放下時,星缇紗才看到他灰青色眼睛裡閃爍起來的淚光。
壓抑了十三年的淚光。
“三十多年前開始,勞羅拉侯爵扶持南方各地興辦産業。當時我還小,隻是看他們發行的報紙上說南方好多地方都建起來了大大小小的各種廠子,看到那上面說什麼推進改革重振帝國,還說加封新貴隻看能力貢獻。抱着一腔熱血,我偷了本家三百銀币,跟着我的未婚妻洛麗絲逃了族裡的學堂去工廠的附屬技校裡當學徒。”萊勒笑了笑,又補充了一句,“哦,忘了說了,當年我的本家也是縣裡數一數二的富戶。”
星缇紗很安靜,她等着萊勒繼續說下去。
“因為本來就識字,很快我們就畢業了。順利進廠當了技術工人——忘了說了,當時我們在的是個肥皂廠。那個年代真好啊,廠裡的廢料偶爾還會拿來發福利,我和洛麗絲不敢回家,那些肥皂我們倆用不完,周日我洗衣服打掃宿舍她就上街去賣散裝肥皂。”
“當時她堂兄在進城買東西,在街上碰到了洛麗絲,笑她混成在街邊當小販,還說不是打算讓那紅毛侯爵扶她當貴族嗎怎麼跑來這了。洛麗絲後來回來跟我說,她跟她堂兄打了一架,把賣剩的肥皂全塞她堂兄嘴裡了,保管讓他吐一星期泡泡。”
“其實在工廠幹活很累,遠遠比不上在家裡當個小地主舒服。但是我們就是覺得技校裡老師說的話有道理,覺得國家不可以永遠一成不變,覺得沒有人應該生下來就受苦受難被奴役一輩子。”
“在得知了聖女年間内戰的真相之後,那種被别人卑躬屈膝伺候的舒服日子,我們是徹底沒辦法心安理得地過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