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
糞便的惡臭因為夏天的暑氣不斷向上蒸騰,愛莎幾乎是蜷縮在唯一一個稍微幹淨的角落裡。巨大的裙擺被她用手臂緊緊攏到一起,燈籠袖上層層疊疊環繞的珠串早已在被逮捕和押送的過程中被扯斷,那些貪婪的衛兵不光借機悄悄将掉落的珠子藏進口袋裡,甚至連縫在她袖子上的絲帶和腰封上的蝴蝶結也扯了下來。
這是她媽媽愛麗絲夫人送給她的開學禮物,是預備着讓她在十四歲生日上穿的日間禮服。當時邀請瑪麗安娜的時間本不應該穿着這東西出門,但愛莎想着自己應當好好教訓教訓那在她面前炫耀奢侈品的鄉巴佬,畢竟讓那種人臨死前開開眼也是一種善行——于是她就讓女仆蕾娜從她的衣櫃裡拿出了這條最最華貴最最耀眼奪目的裙子。
可是現在一切都毀了……
瑪麗安娜還沒有醒來,也沒有徹底咽氣,所以對她的審判還沒有開始。這座幾乎僅用于關押死囚的監獄裡每天隻給她提供一個硬得能把她的牙齒硌掉的黑面包和一小碗散發着臭味的水,愛莎從未見過如此惡心的食物。一開始她拒絕進食,但在被獄卒活生生卸掉下巴灌進去不知道馊了多久的稀粥之後,她很識相地妥協了。
愛莎不知道為什麼直到現在自己還沒有被釋放,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渾然不覺十指指尖都已經被自己啃得滲出了鮮血。這是這座監獄地下部分的牢房,陽光根本照不到這裡。四處的惡臭和其他犯人的哭喊與呢喃讓她神經緊繃無法入睡,愛莎根本不知道自己被關了多久。
他們……他們應該很快就會發現剩下的毒藥吧?那樣的話她很快就可以洗清嫌疑了。如今的埃米勒家族可是萊芙家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等她出去之後——等萊芙家族奪取皇位之後,她絕對不會放過這些天任何一個羞辱過她的罪人。
特别是瑪麗安娜,仗着自己是勞羅拉的從屬貴族就這樣欺負她……
還有星缇紗,那個混了四分之一紅毛狗血統的崽子,她怎麼配擁有這個名字?莉蘇小姐告訴過她,聖女陛下在夢中告知莉蘇小姐那帝姬違背帝國最基本的底線,堂而皇之在都城城郊藏匿溫西卡的子嗣!并且她派出去的人手一個都沒回來本身不就也說明了這一點嗎?天哪,哪怕是勞羅拉也沒有做過如此挑釁聖女的事情,這帝姬怎麼敢的?
淚珠滾落下來,将愛莎那接近白色的淺藍裙擺打出一個個深色的圓點。
“罪人愛莎·艾麗莎·埃米勒!出來!”
門吱呀地一聲被推開,兩名憲兵進來之後打開了連接在她的手铐與地面之間鐵鍊上的鎖頭,緊接着便不由分說将她扯了起來。被磨破的手套下愛莎嬌嫩的皮膚早已讓這手铐磨破了皮,她吃痛地叫了一聲,卻招來了一記結結實實的耳光:“安靜些!你要是有力氣還是留着給自己辯駁罪行吧!”
愛莎咬着嘴唇,臉頰像是被揭了皮一樣火辣辣的疼。可她不敢再說什麼了,她隻能咬着嘴唇低下頭任由委屈的淚水滾落。這不過是區區憲兵,怎麼敢這樣對待埃米勒家族嫡系唯一的小姐?等到萊芙家族掌權,一定——
陽光忽然就刺痛了她的眼睛。
這是……去廣場的方向?
愛莎吃力地睜開眼睛,周遭的嘈雜讓她呼吸和心跳齊齊加速。即使是在她模糊的視野裡,也能看到兩旁無數看熱鬧的平民站成了黑壓壓的人牆。愛莎咬着嘴唇,她的裙擺實在是太髒了,她不應該以這樣丢臉的形象被這些下等人圍觀!
“滾開!不要看我!滾開啊!”
愛莎下意識地叫出了聲,但那些人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反而嬉笑嘲諷得愈發起勁。
“诶你們看,這犯人還挺有精神氣兒。”
“這犯的是什麼事啊?這麼小,頭發也灰不溜丢的,别是什麼替死鬼吧?”
“你沒聽說?這些天都傳遍了,這人啊給勞羅拉的從屬貴族下毒!據說還是當着老多人的面啦,那被毒的小姐當時就哇哇吐血啊,咣一聲就倒地上了!那叫一個慘哦。”
“說得好像你親眼看見的似的——诶不對,那勞羅拉不是……”
“奶奶老爺的事情咱們不懂,但看着這人估計是逃不脫了。”
“诶他二姨,你們聽說了沒?就這幾個月一種跟着帝姬殿下到處招工的那紅頭發小姐,聽說就是勞羅拉的公主!我可是聽人說了,那廠子待遇好得不行呢!旱澇保收不說,還教孩子讀書識字——還給錢呢!要不是優先招活不起了的,我都想去。而且前些天帶着人救風塵的也是他們——那天我就說不是打仗吧,我家男人還不信!”
“還‘救風塵’,你詞倒是文雅。我問你,我說是紅……是勞羅拉打進來了,有什麼錯?難道帶着人砍了那些龜公鸨母的不是勞羅拉?”
“嘿你這男人還嘴硬!”
如此嘈雜交談便不一一列舉,但說這今天的主角埃米勒小姐愛莎。便是她如何覺得如芒在背,也還是被憲兵隊的人拖到了廣場上。漫長的路程讓她那雙幾乎看不到什麼火彩的藍眼睛重新适應了陽光,于是在抵達廣場的那一刻,忍不住想要擡起頭活動活動酸疼的脖頸的她看到了自己全家的人。
“父親!母親!哥哥!”
愛莎尖叫着要撲上去,卻被憲兵一把拽得吃痛尖叫。
哦,不是适應了陽光,而是天氣開始轉陰了。
愛莎看到自己的父母兄長都是眼窩深陷,濃重的黑眼圈和被磨出了線頭與破洞的睡衣昭示着這些人是在自己家的床鋪上被捕的。而除此之外,埃米勒家族其他的成員也一個不落,全部被反捆着雙手押到了廣場上。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愛莎渾身顫抖着,直到被憲兵一記刀鞘打在臉上才意識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埃米勒家族長女,愛莎·艾麗莎·埃米勒,關于217年7月16日傍晚……”
“不是我——不是我幹的!祭司殿下!法官閣下!審訊官閣下!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的家人也是無辜的!我……我可以發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毒害瑪麗安娜……”愛莎先是尖叫着打斷了審訊官的話,緊接着一面說一面低下頭目光閃躲——每遊移一寸便能看到一個被捆縛着雙臂的埃米勒族人——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着,聲音和脊背同頻顫抖着,豆大的淚珠像是那天被人扯斷的她衣服上的珠鍊一樣滾落下來。她越說越委屈,可周圍人群議論的聲音不斷如尖刺般刺進她的耳膜。那些下賤的人說她試圖毒害自己的同學,說她因為嫉妒就要得罪勞羅拉帶着所有人一起死,還說她這種罪人怎麼還有臉在聖女陛下的雕像腳下哭呢,如果自己是她幹脆一頭撞死算了。
她的家人們也對她怒目而視,尤其是那些旁支的人,一個個平常簇擁着她讨好谄媚地說她是埃米勒家族唯一的星星,此時卻像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剝。
可是沒有人相信她的話,哪怕她哭着說可以發誓,也沒有一個人聽她的。法官讓人将她的女仆蕾貝卡與蕾娜,還有一瓶從艾詩梨宿舍的衣櫃裡發現的毒藥帶上來,愛莎眼裡終于燃起些希望的火光。可緊接着,衣着得體的艾詩梨也走了過來。
愛莎的瞳孔驟然緊縮。
“祭司殿下,法官閣下,審訊官小姐。”
艾詩梨提起自己藍色的裙擺,對着官員們行了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