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絲把毛球栓在了陽台上,而那陽台靠外側的磚牆不過與星缇紗的頭頂齊平。呼号的北風裡毛球像是一團棉花,被吹得打着旋的白毛把自己遮得見嘴不見眼的。
毛球咬着繩子,對着門縫後的蘿絲發出委屈的嗚嗚聲。它将自己的鼻子伸進門縫裡,試圖阻止蘿絲關上門。可蘿絲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腦袋之後,卻還是要将它推回去關上門。
就在此時,蘿絲聽到了身後傳來了開門聲,一回頭看到了正拿着手絹擦手的帝姬殿下。蘿絲趕忙一把将毛球推回去而後站起身,用背頂住了陽台門。
“帝、帝姬殿下!”
“沒事,蘿絲小姐,您不必如此拘謹。”星缇紗随手将半濕的繡花手絹挂在床腳半人高的柱子上,而後帶上手套探身看了看蘿絲身後,“怎麼把您的毛球關外面了?它不冷嗎?”
“啊?啊,是、是這樣,毛球它是雪橇犬,它不怕冷的。”蘿絲假裝沒有察覺到門玻璃後面扒拉着門闆直立起來、舌頭舔着玻璃一副可憐相的毛球。她想到剛才帝姬殿下在衛生間裡讓她可以帶着毛球先離開,隻覺得自己今天是怎麼也不該背着狗上樓開了這宿舍的門——别的小姐是不願意與她同住,可難道她蘿絲·希爾蜜麗·勞羅拉就可以讓帝姬和狗一個屋嗎?可帝姬殿下并沒有要讓她離開的意思,恰恰相反前者甚至說了不能讓毛球下樓這樣的話。蘿絲不知道帝姬殿下是怎樣想的——在預言中降生的星缇紗帝姬、她應當誓死效忠的主人星缇紗帝姬!她蘿絲身為勞羅拉家族的繼承人,身為聖女陛下腳旁的紅毛狼,不僅一拳擂在了帝姬的鼻梁上,還如此欺騙她……蘿絲沒有意識到自己攥緊了拳頭,她隻能祈禱,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祈禱些什麼。
帝姬殿下為什麼會忽然昏厥又忽然腹瀉呢?她怎麼會如此虛弱呢?不該是這樣的,不應該的呀!難道說這是聖女剛剛降下的處罰嗎?因為帝姬沒有追究她私學神語,聖女陛下還是在追究帝姬殿下嗎?!
“還是讓它進來吧——我相信您能養得好您的小狗,蘿絲小姐。”星缇紗臉上依舊是得體而溫和的微笑,說話間她看了一眼自己腳邊不遠處的地面。被放進床底的箱子還在那,從床單的邊緣露出半個把手,位置并沒有絲毫變動,“它有小狗窩嗎?”
“有——有的!殿下,就在外面呢。”
“啊,那不錯。快把它放進來吧,蘿絲小姐——啊,抱歉,您看我現在才想起來——我沒問您的意見就如此稱呼您,這太唐突了,請您原諒我的失禮。”
蘿絲不知道帝姬殿下為什麼這樣說,這稱呼有什麼不妥嗎?她不明白,她甚至覺得這太尊重了些。
媽媽都是管她叫蘿絲的,更何況是星缇紗帝姬殿下呢。
“小姐?勞羅拉小姐?”
帝姬似乎是發現了她心神不甯,湊過來輕輕叫了一聲她的姓氏。于是蘿絲打了個冷顫,靈魂從雜亂的思緒裡回到現實。
“啊?啊!臣、臣沒有意見的,您太他…太客氣了,殿下。您喜歡的話,怎麼叫臣都可以的。”
勞羅拉小姐?聽着确實是比蘿絲小姐更生疏屑的叫法——這就是其他貴族的禮儀之一嗎?蘿絲之前并沒有聽出來有什麼不妥,可此時她意識到帝姬應當是看出了她對此一竅不通才故意這樣說。
帝姬殿下……是在避免讓她尴尬嗎?還是在這樣教她都城貴族的禮節?
從結果而言是兩者兼顧。
蘿絲低着頭,可就在此時一個長盒子杵進她的視野。她茫然地擡起頭,看着雙手拿着那盒子的帝姬。
“這是我的賠禮,不成敬意。還希望您能收下。”
帝姬橘金紅色的眼睛裡寶石般的火彩閃爍着溫柔的光,那是多麼美麗的一雙眼睛啊,簡直語書中描繪的亞缇利皇後一模一樣。蘿絲被那雙眼睛看得不敢動,她不知道自己該在這目光中作何回應。而在這手足無措的當下,目光的主人已經先一步開口。
“雖然您或許已經有比這好得多的魔杖了。”
蘿絲有些暈暈乎乎的。
帝姬殿下牽着她的手,她的手臂上則綁着帝姬殿下給的魔杖。夕陽的光潑灑在兩人的棕黑鬥篷上,将皮革套子與它露出的魔杖尾巴照得閃着些許細碎的光。
她不知道帝姬殿下到底想讓她做什麼,雖然她本來也隻需要服從就好了。
都城的市場很大,來往人聲熙攘。帝姬斜挎個大包走在前面,鬥篷的兜帽将她晨曦似的長發完全蓋住,也蓋住了她頭部的動作。
後方的蘿絲幾乎沒有察覺到星缇紗在頻繁地左右張望。
星缇紗很快在一個攤位前停了下來,那是個賣布兼着裁縫的攤,布料大多粗糙而暗淡。星缇紗蹲下去挑選時,攤主正顧着手上的針線活,頭也沒怎麼擡地對這又一位客人重複了價格。
她很快——或者說根本沒怎麼挑地選完了自己要的布料,将不同布匹需要的米數報給攤主之後,想了想自己那并不優秀的女紅水平,她當即答應了攤主那付費代加工的提議。
兜裡的銅闆不多了,星缇紗有些躊躇地捏着銀币擔心這攤主補不開。所幸攤主又提醒了一句,手工活需要先付定金。
太好了,這樣的話銅闆是足夠的。星缇紗松了一口氣,爽快地付了錢留下了兩人的尺碼,并約定好幾天後過來取貨。
“走,我們再去看看還有什麼好玩的。”
堅果殼做的小風鈴,穿着一兩顆陶瓷珠子的紅手繩,劣質的蘸水筆,糧食和菜幹,木材和布料,木炭和鍋碗瓢盆。蘿絲覺得帝姬似乎興緻不錯,看了一大堆東西對路過的每一個攤位和店家挨個問價錢然後就是不買。最後蘿絲都已經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随手拿了兩本本子要付錢。結果星缇紗搶先一步抓起最貴的另外兩本,從兜裡掏出一個銀币讓店家補錢。
“蘿絲。”
回程的馬車和來時一樣颠簸,透過木闆間縫隙照進來的天光已經偏向了深藍色。帝姬坐在蘿絲對面,這樣親昵地叫着她。
“你喜歡哪本?诶呀,都上車了,快把兜帽脫下去吧。”
帝姬将兩本布面的筆記本并排着放在大腿面上,兩個本子其實大差不差,不過是封皮的顔色有些區别。一本是灰綠的,另一本則是藍色。兩本都是蠟染的工藝,花紋大差不差,是蕨類植物羽毛般的葉片模樣和一些零散小花。一根長長的細麻繩從中間将本子捆住,繩子末端墜着顆陶瓷的小珠子。
藍色看着更鮮亮些,但是蘿絲伸出的手頓了頓,還是拿走了灰綠色這本。
“這、這本吧,謝謝帝姬殿下……”
“那我就拿這本了。”
帝姬晃了晃剩下這一本,而後身子前傾伸出手為蘿絲整理了一下被兜帽壓塌的八字劉海。逐漸幽暗的車廂裡,蘿絲不知道為什麼,隐隐約約從她還未盡興的表情裡察覺到些許沉沉的、如同暴雨來臨之前的空氣一樣沉悶的神色。
那幾乎是一閃即逝的,蘿絲根本沒有來得及想明白那究竟是什麼,帝姬的表情就已經恢複如初,讓蘿絲懷疑剛才看到的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帝姬身上溫暖的氣息很淡,蘿絲幾乎聞不到多少。那氣味讓蘿絲想到夾在泛黃書頁裡的幹雛菊,溫暖,帶着若有若無的甜香和植物清苦的氣息。
可這太淡了,與那轉瞬即逝的眸光一樣難以捕捉。蘿絲不知道這是因為皇族天生氣息清淡,還是别的什麼原因。
她沒有細想下去。
“還有,蘿絲,不要再叫我帝姬殿下了。”帝姬看着她,聲音将她拉回現實,“不是說好了嘛,既然你說我可以在私底下叫你蘿絲,那麼你也應該叫我星缇紗才對呀。”
“好、好的……”蘿絲的聲音有些發虛,她心虛地低着頭,目光不安定地左右瞟着,“星缇紗……殿下。”
“你可真是的——诶,到了。走吧,我們得回宿舍了。”
帝姬說話的時候似乎輕輕歎了一口氣。
蘿絲并不确定這一點。
兩人下車的地點距離校門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是帝姬這樣交代的,蘿絲并沒有問為什麼。今天白日裡沒有再下雪,可晚風依舊寒冷。化了的雪與泥土在逐漸濃重的夜色裡再一次凍結在一起,抓着蘿絲的手的帝姬用另一隻手提着裙擺走得很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