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敗,戰敗,戰敗。
沒有人在乎行宮庭院亦或者馬車内的帝姬是否知道這些,内閣的輔政官們甚至已經懶怠于偶爾編造幾封捷報來哄騙這個沒什麼用的姑娘。
通知星缇紗帝國領土不斷縮水這一事實的,不過是不斷向南跋涉的車駕。
計謀和拳腳都沒有用,當星缇紗被首輔以激動過度精神出了問題的理由讓人按住送回寝殿的那天,當她得知自己讓貼身侍女莉娃想辦法送出去寄給公爵的信剛出殿門就被收走的那天,星缇紗終于是意識到,她早就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
德爾達輔政官再也沒來過,星缇紗不知道他是無能為力還是已然放棄,亦或是投靠了首輔乃至徹底被換了芯子。
沒辦法求證,即使能求證也毫無意義。
星缇紗開始失眠,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她閉上眼睛就看到聽到那日被她甩在身後無數平民和奴隸的痛哭慘叫呼救。星缇紗不敢閉眼,她沒有勇氣更沒有底氣去面對任何一個因為她而死去的人,可睜着眼睛的她也根本對現狀無能為力,而這認識則又讓她更無法入眠。
祈禱,不斷祈禱,被困在無數視線所組成牢籠中的星缇紗隻希望得到聖女陛下的回應。可她又害怕帝國如今的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曾經的越權與妄言而導緻的,這無限的糾結日複一日地撕扯着她,讓她的靈魂如同置于烈火炙烤和五馬車裂的痛苦煎熬當中。
逃跑吧,反正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幹脆别讓自己那麼糾結那麼痛苦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從這根本完不成的責任上逃跑吧星缇紗。
不止一次地,星缇紗在祈禱時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在這樣引誘着她。第一次星缇紗置之不理,刹那的走神之後立刻重新開始禱告;第二次星缇紗睜開眼看見那紅藍玫瑰木匣,當即狠狠閉上眼睛向聖女忏悔自己的動搖;第三次她緊閉雙眼咬緊牙關手指下意識勾緊纏繞手上的銀鍊,可胸膛中雜亂的思緒卻是不斷翻湧沖撞難以平定。
在那之後還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次,直到不斷南撤路上的星缇紗徹底敗下陣來再也無法整理出哪怕一刻平靜。
疲勞和壓抑讓星缇紗幾近恍惚,馬車的颠簸中她摸到床頭櫃上抱起那木匣,将木匣中人頭颠簸的滾動緊緊箍進臂彎裡懷抱中。她閉着眼睛低着頭咬着嘴唇,她或許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淚水随着顫抖的呼吸砸在木匣上。她就這樣抱着那匣子,抱着自己丈夫的頭顱;她深深低下頭用懷中木匣支撐自己的額頭,全然感受不到鼻梁因為壓力和一次次撞擊而生疼。星缇紗隻覺得自己的脖頸已經無法支撐自己的頭顱,她好想現在就死去或者一睡不醒,總之再也不要睜眼面對眼前的一切。可她做不到,她也不能一死了之。她仍然是歌秋羅帝國的帝姬,是彙集萬衆信仰的帝國象征,她就是帝國,她就是歌秋羅!她是最後的擁有聖女嫡系血脈的皇族,如果她現在死去,帝國也将轟然崩塌。
幫幫我,沙克德侯爵,拜托了,救救我,幫幫我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救救我,告訴我吧!侯爵殿下,我的夫人……
求您救救我……什麼人都好,幫幫我,幫幫我……
蜷縮着跪在床榻上的帝姬并沒有得到盒子裡夫人的回應,無聲哭泣到脊背顫抖的她聽到的隻有自己心底裡的那個聲音。
那個如同魔鬼一樣,教唆着誘導着她要她逃避這無能為力現實的聲音。
除此之外,隻有車輪碾過夜色的骨碌,還有倉皇南逃之中又一年的北風呼嘯罷了。
北風,北風啊。
星缇紗仿佛能聞到風中所夾雜着的,那無數人屍骸所散發的血腥與腐臭味。
這風自勞羅拉領地呼嘯而來。
後來的星缇紗很難仔細回想起那些時日的細節,或許那日複一日的無能為力太過趨同,以至于她的大腦難以将它們區分開來。她說不清自己是從哪一天起逃入書海當中的,她隻記得自己抱着那一本本比首飾盒更厚重的醫書,破敗的内心似乎可笑地寄希望于從中找到融會貫通用以醫治這病入膏肓帝國的方法,一次次對自己說看看書調整自己而後再想辦法反擊。
或許是生命逃避痛苦的本能吧,在這風雨飄搖之中的帝姬竟然以從未有過的毅力與鑽研精神,就這樣嚼透了一本又一本當年聖女留下的醫學典籍。
奈塔沙山及路特河一線以南的領土氣候溫和,即使下了在此地多年未見的雪,也仍然暖和過北方——那已經被遙遙甩在身後的,星缇紗的家鄉。
看着行宮庭院裡早早萌發的又一年新綠,星缇紗隻覺得恍如隔世。有那麼一些瞬間,她幾乎要忘記自己為什麼身在此地。
所以紙上談醫的帝姬終究是沒有能力救一把正不斷被淩遲的帝國,在不知第多少次向南啟程後的、剛剛抵達又一個目的地的她的二十歲生日,火光和厮殺聲叫醒了夢中的星缇紗。
她茫然地從床上爬起來掀起床簾,隻看見行宮庭院火光沖天。行宮外遙遠的喊殺聲與刀刃碰撞的聲音讓她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個糾纏她數百個夜晚的噩夢當中。
莉娃端着燭台抓着裙擺慌張地推開門沖進星缇紗的寝殿,跳動的燭光将她慌亂的臉覆上橘紅的顔色。她幾乎顧不得什麼禮儀要把星缇紗直接拉起來,她說殿下快走,城裡亂了。
亂了。
什麼叫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