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耀眼的光劃過虛空。
維克斯警覺地睜開眼睛,隻來得及捕捉到燦爛的餘晖。随後,光芒漸漸沉寂下去,像古董留影機按下快門後的那個瞬間,在眼底留下一層朦胧的紅光。
幹燥而灼熱的種子在她的胸膛中燃起了一絲火苗。維克斯仍然虛弱、疲倦、缺乏能量,但她的休眠結束了。就像是春風喚醒一隻冬眠的棕熊,某種感覺也喚醒了她——大概是饑餓的本能——催促她趕緊起身,去追逐可以充饑的東西。
那道光芒徹底散盡。現在維克斯的眼前隻有一片黑暗。她的臉上蒙着一層厚實光滑的無機材料,身體被擺成平躺着的姿勢,雙腳并攏,雙手安詳地放在小腹上。她似乎被包裹在一個冰冷的蟲繭中。
細碎輕盈的腳步聲從她後腦上墊着的一塊小石頭傳到耳朵裡。恢複視覺後,維克斯看清蟲繭中央有一條長而筆直的裂縫——一條拉鍊。她在這個狹窄的口袋裡挪動手臂舉過頭頂,一點一點地把拉鍊拉開,白色的燈光斜着照在她額頭上,但不是讓她驚醒過來的那種光。
她首先看見了一片晴朗的夜空。沒有雲,沒有星星,也沒有顔色黯淡的小型衛星。天空呈現出深邃的海青色,不見任何雜質。維克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許隻有幾個小時,又或許是整整一百年。但在她醒來的這個晚上,氣氛已經變得沉郁而平靜。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腐臭味,以及濃烈的消毒水的氣息。這兩種味道似乎在打架,但誰也沒辦法完全掩蓋對方。
維克斯艱難地坐起身,隻覺得自己所有的關節都被凍僵了。她偏過頭,看見一排排白色的長條狀物體被整齊地擱置在一大塊平坦的空地上,自己也身處其中。空地邊緣擺着幾個高高的探照燈,筆直細長的支撐架上各自長着三隻方形燈泡,仿佛沉默的三眼巨人。
她低頭撫摸原來包裹住她的東西,意識到這是裹屍袋。而與她一起躺着的則是和她一樣身體冰涼沒有呼吸的死屍。隔着裹屍袋,維克斯觀察到躺在自己右邊的鄰居身體扭曲,下半部分有些殘缺。一灘泛黃的水正從對方身下蔓延開來,散發出腐爛内髒的味道。維克斯希望這是那位一路陪伴她的克洛伊·丹納博士,躺在熟人身邊可以減少維克斯的孤獨感。
她正在猶豫要不要打袋子确認一下,就聽到身後傳來驚訝的抽氣聲。她轉過頭,看見一個穿防護服的地球人呆呆地站在不遠處。對方帶着口罩,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手上的迷你手電筒照亮了維克斯的臉龐。外星人的腦袋一片空白,有些笨拙地從裹屍袋裡爬出來,但一時不知道要往哪裡跑——放眼望去全是被簡單收斂的遺骸,頭挨着頭腳挨着腳,像綿延不絕的白色沙漠。所有人都在腐爛,隻有維克斯在複活。
另一個方向傳來模糊的人聲:“怎麼了?”
手電筒的光迅速熄滅了。把維克斯抓個正着的地球人朗聲開口:“沒什麼,我被絆了一下。”
“小心點啊,拉妮維亞。”拉妮維亞的同伴笑了,“——你還記得那個一不小心和屍體接吻的故事吧?”
“滾一邊去!”
燈光消失後,維克斯再一次隐匿在黑暗中。她聽到拉妮維亞中氣十足地罵人,緊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放低聲音,耳語般開口:“你還在嗎?”
地球人蹑手蹑腳地跨過屍體挪了過來,首先做的是把維克斯留下的裹屍袋迅速卷起來塞進懷中。她像是在捕捉一隻膽小的流浪貓,生怕維克斯一甩尾巴轉身跳走,語氣格外地溫柔:“别害怕……你受傷了?”
拉妮維亞身形矮小,走路有些蹒跚,但動作十分利落。維克斯從不知道地球人對屍體死而複生的接受程度這麼高,但她實在沒力氣逃跑,隻能任由拉妮維亞慢慢靠過來。她看見拉妮維亞的眼睛定格在自己的頭發和臉上,随後慢慢彎起,她在笑。
“你是從哪來的,孩子?”地球人蹲下身與她對視,“我們以為你已經死了,所以把你扔在這裡。真抱歉——你冷嗎?”
維克斯張開嘴,本想問問這裡是哪裡,但說出口的話卻變了樣:“……太冷了。”
拉妮維亞的眼睛裡立刻浮現出一層水霧,仿佛維克斯的寒冷也深深刺痛了她。她伸出手,手掌間布滿深深的溝壑:“跟我來,我會想辦法讓你暖和起來的。如果你被他們發現就麻煩了。”
維克斯從拉妮維亞的善意中體會到某種古怪的東西。對方有些緊張,甚至有點誠惶誠恐,伸過來的手微微顫抖着,仿佛不是要提供幫助,而是在真誠地索求什麼重要的東西。維克斯輕輕握住她的手指,感受到地球人溫暖幹燥的皮膚——他們一直都是這麼暖和嗎?
拉妮維亞把維克斯扶起來,摘下了自己頸肩那條深棕色的羊絨圍巾,把維克斯的腦袋裹得嚴嚴實實的。她牽着維克斯的手,匆匆忙忙地沿着黑暗的角落向前,一路上避過了其他幾個正在檢查屍體的地球人。她們穿過停屍的空地往下走,在幾塊倒塌的石碑面前轉彎,燈光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維克斯看見一片花花綠綠的帳篷坐落在廢墟中,到處都是照明的燈火。短短幾分鐘内她就從死人的世界跳到了活人的居所。在帳篷中間的空地上還象征性地升起了一大團篝火,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火堆旁,木柴燃燒的氣味中混雜着糖果與酒精的香氣,被夜風一路吹到維克斯身邊。
有幾個地球人好奇地看了過來。拉妮維亞一一與他們打招呼,态度自然又親切,因而也沒人上前詢問維克斯的來曆。拉妮維亞走到自己的帳篷前,把口罩與防護服脫下來,連帶着維克斯的裹屍袋一起塞進帳篷後面的黑色垃圾袋裡。簡單消毒後,她掀開門簾,把維克斯帶進去,順便擰開吊在帳篷頂上的一盞煤油燈。
昏暗的燈光灑在拉妮維亞身上。她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銀白色的頭發編成麻花辮,耳朵上的綠松石耳墜閃爍着微光。不論是眼角的紋路還是皺縮的皮膚都表明了拉妮維亞的衰老,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動作間充滿了活力,看上去甚至比節能模式的維克斯更有精神。
帳篷裡的空間低矮而狹小,但拉妮維亞收拾得很幹淨。她讓維克斯坐在一把小巧的折疊椅中,在她膝蓋上鋪了一層厚實的毛絨毯子,随後取下放在爐子上的茶壺。熱水沸騰時的白汽一時之間蒙住了維克斯的眼睛。
她總算說出了想說的話:“我在哪裡?”
“大都會。”拉妮維亞把熱水倒進茶杯,“距離爆炸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你知道爆炸的,對嗎?”
維克斯默默點頭。隻睡了一個星期對她來說是件好事。拉妮維亞把茶杯塞進維克斯手中,又在角落裡一個旅行包的夾層中掏出一個小鐵盒,以及一把被絲巾裹住的湯匙。她從鐵盒裡舀出半勺亮晶晶的白色粉末灑進茶杯中:“這是葡萄糖。”
葡萄糖和熱水都沒辦法挽救維克斯的體溫,但她還是把茶杯握在手中:“大都會應該……沒有活着的人了。”
拉妮維亞的笑容掠過一絲哀傷的神色:“我是從别的地方趕過來的,親愛的。整個營地的人都是。我們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志願者。”
“志願者?”
“總得有人收拾殘局。”拉妮維亞理了理維克斯脖子上的圍巾,“但是政府不願意管,他們需要錢,還有國會批準什麼的……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其他國家的戰場上,結果把這裡忘記了。但是總得有人收拾殘局。”
她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說的話有點重複:“我們幾個負責清理廢墟,把埋在下面的人挖出來……太多了,天堂和地獄一定都住滿了。”拉妮維亞試圖說點輕松的俏皮話,但效果不太如意。這稍微破壞了她臉上那種甯靜的表情。在煤油燈的照射下,拉妮維亞又蒼老了一點。
“有多少人?”維克斯問道。
“我們一共找到六百七十二個。”拉妮維亞回答,“新聞上說,總共是一千一百萬。”
維克斯的手指在杯壁上微微蜷縮起來。她盯着那杯糖水中間泛起的漣漪:“這是無意義的勞動。”
“起碼我們還能找到六百七十二個——包括你。你還冷嗎?”
冷得要命,熱水和毛毯一點作用也沒有。“我好多了。”
拉妮維亞把小爐子挪到維克斯身邊:“——六百七十二個失去親人的人會為此寬心。到了明天早上,有一組新的志願者會加入我們。不僅是挖掘遇難者,還有沒被燒掉的遺物……那些東西會給很多人留下念想的。”
拉妮維亞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心。維克斯能從那雙手的傷口中想象出對方努力搬開磚石,把殘缺的人類肢體從縫隙中挖出來的模樣。志願者們一定挖了很久很久,才拼湊出整整六百七十二具遺骸。一千一百萬分之六百七十二——這個數字其實也足夠可觀了。
但是維克斯仍然能從拉妮維亞的眼眸中看出深深的失落。她平靜地說道:“你找到你的念想了嗎?”
拉妮維亞迅速擡起頭,似乎被吓了一跳,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别扭。最後她不得不扭過頭去遮住眼淚,很小聲地回答:“沒有。他們住在城中心。那裡已經沒什麼好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