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維克斯終于想起來了一點基礎的社交技能:“我走了這麼久,你是我找到的唯一一個活人……我是維克斯,你叫什麼?”
“……”
幸存者的意識模糊不清,說出口的話變成了一串含糊的音節。維克斯翻身趴下來,努力用耳朵貼着裂縫:“我聽不清。你說什麼?”
“救救我……”
“我沒辦法。”維克斯用手指敲了敲斷裂倒塌的牆體,“你被兩塊實心鉛闆壓住了。如果我把它們搬開,你的内出血可能會更嚴重。哪怕我把你搬出來,外面的輻射也會殺死你。這裡是爆炸圈的外圍,再堅持一會兒,或許我們能等到救援的。”——這是謊話。即使是外星人也明白,從來就沒有針對不可控核聚變的救援措施。
維克斯聽到一陣壓抑的咳嗽聲,還有斷裂的骨頭紮進内髒裡輕輕攪動的聲音。與她一牆之隔的地球人似乎被胸腔裡的淤血嗆住了,但很快就平複下來。能咳嗽就說明牆壁和身體間還留着一點空隙。維克斯把手臂艱難地伸進去,直到牆壁的斷口沒過肩膀。她胡亂摸索半天,最後碰到一個濕潤柔軟的東西。
“哎呦……你戳到我的眼睛了。”
“對不起。”維克斯小心調整手掌的位置,把指尖搭在地球人冰冷的額頭上,“現在好點了嗎?”
“你好暖和。”
“我的體溫比本地人高一點。”
“……不會有救援了,對嗎?”
維克斯的側臉貼在裂縫邊緣,正好能看見遠處一大片尚未熄滅的火焰,像某種湧動着的食肉動物,蠢蠢欲動地朝着自己的方向爬過來。她覺得這時候最好換個更加積極的話題,于是開始絞盡腦汁思考地球人喜歡什麼,唯一的參考樣本是下落不明的傑西·錢伯斯。很快她開口詢問:“你想聽氪星人的秘密嗎?”
地球人斷斷續續地笑了起來,維克斯能感受到對方的腦袋在輕輕顫抖:“不。我受夠氪星人了。”
“氪星人很讨人厭?”
“正相反,他太受歡迎了。我不想……我不想死到臨頭還要想他。”
“那就不想吧。”
又是一陣沉默。維克斯的體溫很高,所有的東西對她來說都是低溫物體。她沒辦法判斷手底下冰冷的觸感到底是來源于失溫還是屍體,隻能開口詢問:“你死了嗎?”
“還沒有呢。”地球人堅強地回答,“你可以等我、等我死了再走嗎?太冷了,你好暖和。”
“好吧——希望你抓緊時間。小厘不見了,我要盡快找到它。”
“這話說的……我也不是想死就能死的啊。”
維克斯的後頸突然泛起一層涼意。她趴在廢墟間轉動腦袋,用别扭的姿勢看向另一側。那是一片歪歪扭扭的斷壁殘垣,黑煙從廢墟中升騰,似乎有什麼影子在其中晃蕩,但定睛看去時卻什麼也沒有。
那種被注視的感覺變得越發鮮明。這對維克斯來說比身後那片燒過來的火更有威脅性——地球人卧虎藏龍的程度遠超維克斯的想象。
但維克斯沒有說話,也不打算離開。她趴在原地,沉默着聆聽地下的人垂死時胡亂的呓語。那股捕捉不到的視線也始終停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維克斯可以确定她正在和一個隐形的存在對視,但對方暫時沒有攻擊她的意圖,隻是靜靜地觀察,好讓她信守諾言繼續留下來,把溫暖的手搭在另一個陌生人額頭上。她聽見那個地球人在黑暗中小聲啜泣,斷斷續續地喊着:“媽媽。”
火焰乘風而起,把微弱的呼喚聲吞進肚子裡。
沒過多久,最後的心跳停止了。維克斯抽出手臂,撐起身子跪坐起來,看到手指上沾了一點暗紅的血液。
現在她判斷鉛闆下面的人的确是死了,同時感受到一股平淡的怅然,仿佛她剛剛造訪的這座城市也在這一刻正式宣告死亡。她環顧四周,那些恢弘偉岸的高樓都已經攔腰折斷,或者幹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親眼見證過它們頹然倒下的那個瞬間。鋼鐵與柴油灼熱的氣息,碧藍的天空,那些忙碌的、快樂的地球人,還有傑西,擁有蓬松的金發和閃閃發亮的耳環,都被猝然投進這片萎靡不振的火海,最後留下的遺言是“媽媽”。
死寂徹底籠罩住大都會。
片刻之後,被注視的感覺也随着風散去。維克斯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她從廢墟中挖出一截斷裂的鋼筋,開始試着撬動鉛闆。
根據維克斯短暫的觀察,每一個地球人都會随身攜帶發射電子信号的通訊器。那些小零件會在爆炸中融化或者失靈,但偶爾也會有那麼一個人,恰好在爆炸開始時被一大塊堅不可摧且隔絕輻射的牆壓死,從而保護了身上的電子設備。
維克斯的臨終關懷已經結束了。現在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掀開牆壁尋找新鮮出爐的遺物。隻要發射電磁的裝置還能運轉,她就能定位到小厘的方向。
她不敢想象那隻無法無天的蜘蛛現在能有多快樂——小厘向來不知道臨終關懷是何物。如果它發現了地球人的屍體,絕對會率先啃一口試試鹹淡,讓本來就很複雜的問題變得更加複雜……
為了小厘,維克斯加重了力道。手中的鋼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而沉重的鉛闆也開始緩慢地向上挪動。就在即将看見勝利的曙光時,她的小腿突然一沉。
“……”
一根細長的鋼索不知何時套住了她的腳踝,随後猛地上拉。維克斯毫無防備,直接被倒提起來,狼狽地挂在半截立柱中間,眼前的世界在她面前倒立着旋轉。剛剛擡起一點的鉛闆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掀起的塵埃熄滅了那一圈好不容易挪過來的火焰。
是剛才的隐形人又折返了嗎?
她眯起眼睛,看見一個全副武裝的漆黑巨人出現在自己面前。在左右晃蕩的視線中,他越過火堆,緩步朝着維克斯走來。他穿着堅硬厚重的铠甲,頭戴一頂怪異的面具,沉悶的呼吸聲從中傳出。維克斯的腦海中迅速閃過無數危險的身影,她屈膝抓住腳踝上的鋼索,但又被一塊迎面飛過來的尖銳物體砸中了腦袋。
在被砸得兩眼一黑的那個瞬間,維克斯突然就想了很多。
她想到自己沒填完的長途躍遷申請表,想到小厘,想到目前還違規停靠在2814扇區邊緣的宇宙飛船——維克斯承認,來地球定居完全是一時沖動,但這份沖動絕對不應該受到如此嚴重的懲罰。
她滿懷希望地降落到新世界,半個小時後新世界就變成了一灘爛泥。她準備了許久好讓地球人接納自己,現在卻像個戰俘似的吊在牆上蕩秋千,很有可能會被一個種族不明的生物割掉腦袋。她看到陌生的襲擊者又從腰帶裡摸出了更多用來攻擊她的東西,仿佛每一個動作都是在無情地抹去最開始的美好願景。一股悲哀的怒火湧上她的心頭。
掌心的鋼索傳來刺耳的斷裂聲,随後像碰到積雪碰到火苗那樣悄然融化。維克斯落回地面,甩掉手上的鐵水,一把抓住了朝她射過來的鈎鎖。在決心把對方壓縮成一堆碳化纖維之前,維克斯大聲喊道:“好痛!”
“……”
鈎鎖很快也被融化了。維克斯握緊拳頭,故作兇狠地瞪視對方。巨人停下了腳步。面罩裡傳來失真的聲音:“你是幽靈嗎?”
“什麼是幽靈——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惹到你了?我的長相一不小心攻擊了你?”維克斯指着自己的臉,“看着我。我長得像是很适合挨打的類型嗎?”
“我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