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剛擦亮,喬婉眠就躲回了水汽氤氲的荷塘。幾日沒來,已到了荷花盛放的時節,紅粉從接天蓮葉中探出頭,荷香浮動。
她養的小鴨,也已經開始褪掉原本柔軟的羽毛。喬婉眠領着一群羽毛亂糟糟的小鴨,暫時抛卻了岸上的一切,沒心沒肺地尋着蓮蓬。
直到頭頂傳來蕭越幽幽的聲音,
“回來。”
聽在喬婉眠耳中,同閻王爺點卯無甚區别。
昨日被轉移了話題,她沒聽到蕭越的答案,少見的記了仇,不大想見他,兜着幾顆蓮蓬磨蹭着上了樓,到了書閣。
夏日的浮光被書閣檐下半遮的蘆葦簾剪碎,檀香的氣味藏在青煙裡,随着角落的香爐四散。喬婉眠穿過幾排高大的書架,來到正中的沉木書案前,書案上擺着古樸奢侈的筆架鎮紙等用物,外加一套青枝纏花的白玉茶壺,一碟小巧可愛的荷花酥。
書閣裡墨香茶香書香淡淡萦繞,幽靜文雅——如果忽略蕭越的話。
蕭越穿着身玄色錦袍,那雙長腿沒地方放似的斜搭在書案上,身子也散漫地靠着椅背,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手中一本劄記,活像一個不學無術的纨绔。
但喬婉眠知道,他能年紀輕輕升任大理寺少卿,可不是隻憑着一身武藝。
蕭越半垂着睫毛看向喬婉眠。
這個扳倒三皇子的要緊關頭,他隻能在屋中修養,煩躁得連兵書都看不下去,竟不知怎的想起了之前一直貼身存放着的,喬婉眠那張畫了臆想中成親場景的畫。
還有上面軟軟趴趴,黏黏糊糊的“囍”字。
一個念頭一閃而過,等他後悔想将話收回時,喬婉眠已然在他面前了。
……
面前的小丫鬟抿着唇,肩頸緊繃,哪裡都表現着抗拒的姿态,顯然還在别扭昨日之事。
沒想到她還有兩分氣性,蕭越饒有興趣地盯着喬婉眠。
喬婉眠不知道自己的戒備都寫在臉上了,輕聲問:“大人有什麼吩咐?”
蕭越餘光正好掃到桌上的經書,慢悠悠道:“最近時運不濟,你幫我抄兩本佛經祈福罷。”
喬婉眠神色松動了些,他也有點可憐。
蕭越說得沒錯,他的兄弟對他起了殺心,身上中毒又抓不到兇手,可能是真的流年不利。
喬婉眠點頭應下,旋即似是想到了什麼,小聲道:“若是字寫得不大工整,佛祖會不會怪罪?”
她補充:“但心是誠的。”
蕭越輕笑一聲,心道原來她心裡也有數。
他坐起身,将半個書案讓出來,對喬婉眠道:“哦?你寫,我看看是不是差到冒犯佛祖。”
喬婉眠:“……”
他怎麼好像是故意等她出醜?
她拖沓着腳步走近,一顆一顆将蓮蓬擺在桌案角落,才接過蕭越遞來的筆。
等她将筆握在手中時,筆杆都已經沾上蕭越的體溫了。
蕭越就坐在離她不足三寸處,懶散支着頭看她。
喬婉眠渾身說不上的别扭,昨日蕭越對三皇子與太子扯的謊話一直在她腦子裡打轉,她心頭火起,連人帶紙往另一側挪了挪。
還是能聞到蕭越身上那股煩人的冷香,喬婉眠又默默挪了挪。
蕭越挑眉看着少女氣鼓鼓的側臉,故作疑惑:“怎麼,不想寫?”
喬婉眠悶着頭不吱聲,腦子一熱,寫下四個她眼中殺氣騰騰的大字:
【生殺予奪】
這四個字,是昨日她責怪蕭越時的原話,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再提一遍,但她就是寫了。
喬婉眠一面寫,一邊隐約感覺身旁的讨厭鬼不大對勁。
寫完偷摸用眼角一看,果然,那厮不僅毫無愧色,嘴角甚至還毫不掩飾地揚着。
更生氣了!
蕭越站起來,身體的陰影籠罩了喬婉眠,兩個人體型差異帶來的壓迫感讓喬婉眠後背發毛,她吞了一口口水,方才的氣焰倏然溜走。
其實她也不是那麼生氣哈。
喬婉眠慫慫地想,蕭越總不會要将她拖出去打闆子罷?她也沒有忤逆得很明顯罷?
她捏着筆,大氣不敢出,想着是不是先服軟道個歉。
蕭越站到喬婉眠身後,與她相隔不到兩拳的距離,從後方探出手,抓住喬婉眠筆杆的末尾。
喬婉眠不明所以,心髒怦怦跳,呆滞盯着筆杆。
他的手修長,骨節分明且能看出青筋的脈絡,與她的手相隔不到半寸。
那隻手帶動着喬婉眠,在“殺”字與“奪”字上各劃一筆。
什麼意思?這兩個字太醜?
蕭越仍握着筆端,道:“抱歉,昨日是我言辭不妥。”
他的嗓音似乎比平日更有磁性,帶着喬婉眠難以抗拒的安撫,明明與她隔着有些距離,喬婉眠卻覺得聲音就像貼在她耳邊,引她心亂一拍,又一拍。
喬婉眠想要的,似乎就是一句道歉,但當這句話真砸頭上時,她有點接不住。
蕭越帶着喬婉眠的手隔空緩慢滑過那四個字,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哄她:“放心,不會有‘殺’,亦不會有‘奪’,我說過,你在我手下一日,我就護你一日。”
喬婉眠腦子發懵,呆呆看着紙上剩下的兩個字。
生,予。
她眼眶一酸,癟着嘴回頭看他,卻隻能看到蕭越的雲紋衣襟,她又仰頭,隻能看到他鋒利的下颌,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喬婉眠:“……”
要是她還能長高些就好了,能看看蕭越那樣的人,道歉時會不會害羞。
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正醞釀着,冷不丁被蕭越揉了揉發頂,而後,她揚着的頭就被摁了回去。
喬婉眠:“……”
一定要再長高些!
“但你的字,确實冒犯到我的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