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十四年已過,牢獄深處偶有人提燈探望,但被關在裡面的孩子不曾知曉。
從丹恒有了自我意識時起,就活在了自己的夢裡,虛幻與現實完全颠倒。相比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他更加願意等在那一方狹小脆弱的洞天,等這世上唯一一個在乎他的人閑暇時來陪伴。
外人難以想象,被仙舟遺忘的角落裡,那個孩子其實過得并不孤單。
對他而言,世界就是這座幻境,生命中僅存的念想,唯有景元。
雖然,更多時間與黑暗他隻能獨自面對,但隻要将軍的身影銘刻于腦海,就能夠驅散滋生的荒蕪,無懼多麼漫長的等待。
丹恒不敢有任何奢望,潛意識隻覺得這樣的生活已經再幸運不過。将軍是他的全部,如其叮囑那般,他一直很乖。
可是,天道尚未恒常,世事豈可不變。随着年齡增長,無論怎樣努力維持童心幻想,終究抵不過歲月紮根于心底的裂隙。
雖然對外界之事,景元絕口不提,但或多或少地,丹恒還是有所察覺。
将軍應是不屬于這裡,而我……不知道他來自何處,又為什麼要對我這般照顧。
他隐隐預感,距離徹底明白自己身份與境況的時候,已經不遠了。
在那之前,他絕不會主動追問。如果可以,多麼希望這份純粹能永遠不被打破。
此刻,幻境涼亭内,因雜念頻生而情緒低落的男孩正坐在石案前,挺直了身子,認真翻閱古籍。
景元教會他說話寫字,并用紮實的記憶将不少書籍複現于此地,供其學習。在下次相見之前,丹恒總能把新書背得滾瓜爛熟,用一絲不苟的态度讨将軍歡心。
右手邊,案上有一處不會幹涸的水痕,那是以禦水之力寫就的清秀字迹,就這樣泛着微光定格在了身旁。
景元,丹恒。
在一個地方時間久了,看什麼都會覺得乏味,洞天之内,已經沒有哪處值得流連欣賞。丹恒能力稍長,能幻化出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然而到最後,沒有什麼比得過這石案一隅,玩鬧般印刻的标記。
他是真正發自内心地認為,兩個名字如此挨在一起,分外好看,勝過任何美景。
在景元眼裡,丹恒沉着冷靜,并不焦慮急躁,是個很溫順的孩子。然而隻有他自己清楚,每當望見那個高大的身影,接觸其身上散發的暖意,會生出多少難以言說的情愫劇烈翻覆。
他對那人的依賴遠遠超出這幾年陪伴教養,更多源于浪潮般拍打心岸的悸動。在尚不理解喜歡二字的年紀,他醞釀出獨屬于自己的私密感受,如此而有了動力規律生活,忍耐寂寞,甚至能在無法感知時間行走的牢籠中,依靠細數幻境美夢與無聲黑暗的輪替次數,算出景元到來的大緻間隔為多久 。
每次他都估得很準,這一次也不例外。
悄無聲息地,景元已經站在身後,撫了撫他的背,在一旁坐了下來。
“看得如何了?”
丹恒合上書頁,轉頭瞧他,認真道:“我都背下來了,你要考考嗎?”
景元聽着他驕傲的語氣,搖頭道:“還用考麼?罷了罷了,你的記性可稱過目不忘,我早就見識過了。”
男孩垂眸,輕抿了抿唇,他天生不怎麼笑,這樣便是無比開心的表現。
景元瞥見他眼尾已顯出的淺淡紅暈,想起今日入夜前持明龍師匆匆來報的鱗淵異象。心頭好似壓了塊巨石,沉沉難以開懷。
丹恒小心翼翼地收起古籍,放慢了動作,用袖邊蹭過案上的字迹。
景元初以為他在展示自己幻化出的新衣裳,正要誇一句好看,随即便看到了那兩個緊挨着的名字。
……
一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字迹不錯。”不行,聽着好敷衍。
“竟然是禦水寫下的,真是厲害啊。”還是不行,連他自己也覺得這不是重點。
他明明想說的是:我很喜歡。
然而卻隻緘默着,凝視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