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珹思忖片刻,再撚弦時加重力氣,琴聲忽變,隐有激揚之勢。在幾束意味各異的注視間,他說:“今日乃是肅遠王府家宴,王爺與将軍久征戰,想必不喜歡太柔素的曲調。”
季明遠嗤笑一聲:“你這妓子,倒還算識得大體。”
“王爺守衛西北這樣久,我尚在采青閣中時,也常聽聞肅遠軍的事迹。”司珹說,“西北蒼州比東北越州難守許多,王爺的功績,大景上下均有目共睹,無人可出其右。”
他這番話将季明遠哄得開心,李程雙也趁機開口,說了些貼心的吉祥話,席間終于重新熱絡起來。季明遠露出笑,連帶着對季邈今日的不悅也抛棄掉,甚至親手給長子夾了兩箸菜。
衆人皆飲醉,唯獨季邈的眼神變了。
他咽下那菜,味同嚼蠟,再沒有往日獲得父親霎那青眼的滿足。這宴餘下的迷醉全都黯淡無色,惟有琴聲依舊,铮铮然攀越至頂點,如山雨急催,玉珠散洩。
季邈越聽,心下就越是驚疑不定。
......司珹彈奏的這一曲,竟同他從前自母親遺物中尋到的琴譜,如出一轍。
那是溫秋瀾自編的曲目,季明遠或許已不記得,可他絕不會忘記。
***
宴散後日已西沉,天地赤紅,别院冷肅。
司珹方才回房,脫掉外袍換了常服,沐浴的水才剛燒上,銳物啄窗的聲音就響起。他支起窗,烏鸾便撲了進來。
“你倒是急不可耐,”司珹問,“你家主子呢?”
“我本以為,你今夜會選擇閉門不見。”
司珹擡頭,就見季邈直接推門而入。少年人個頭高,講這番話的時候,顯出種趨于青年的冷肅,自然而然地産生着壓迫。
可司珹壓根兒不怕。
“我閉門不見,将軍就不來了嗎?”司珹撕了條生肉,喂給烏鸾,“事情一件一件問,想先問哪個?”
“你此前騙過我父親,是因為你說自己出身衍都采青閣。”季邈坐下來,“今日席上,為什麼幫我解圍?”
“因為将軍孤立無援呀。”司珹眨眨眼,也跟着落了座,“我是将軍院裡的人,怎麼能狠下心來,對将軍冷眼旁觀?”
季邈逼近一點,說:“你好像很了解我父親。他今日聽了你的話,又賞了你的曲,這般滿意。”
“投其所好罷了。”司珹迎着審視,懶洋洋道,“肅遠王季明遠喜惡分明,将軍應當比我更清楚這一點。”
季邈冷不丁問:“那首曲子,你是從何處習來的?”
“等着問這個,憋壞了吧。”司珹似笑非笑,他在季邈刀剜一般的目光中,竟也緩緩傾身過來,說,“将軍心裡,不是已經有猜測了嗎?你不講出來,叫我怎麼答才好。”
兩人間距離驟然被拉近,季邈甚至能感受到稍稍濕潤的呼吸,司珹身上滿懷秘密的吸引力,險些又成功俘獲住他,蠱惑着他交出真心。
“司珹,”季邈後撤間閉了閉目,他盡量保持冷靜,問,“你是宿州溫氏......”
他說到這裡,聲音已經很艱澀,一種極其渺茫的可能性被含在唇齒裡,卻拒絕着破滅的時刻。
但,緊随着。
“是。”
在這個字後,季邈心中團聚着的迷霧驟然被驅散,他猛然看向司珹,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種谵妄。
“我并非宿州溫氏門生,可年幼時,溫家小姐曾對我有再造之恩。”司珹冁然而笑,他在這個瞬間,像縱容水浪的湖那樣,柔軟地接納了季邈。
“将軍,我曾是你母親的人呀。”
季邈心神劇震,霎那間血液上湧,頭腦嗡鳴。他死死盯着司珹,像是害怕他驟然消失掉,又害怕他說這話也隻是戲言,隻是一如往常的欺騙。如果是其中任意一種,他都可能會落荒而逃。
幸而,司珹沒有消失,也沒有露出類似玩笑的神情。
美人再度貼近了,他微微仰着頭,露出的脖頸纖軟又白淨,好像願意把脆弱都展露出來,這讓季邈産生了一種親密無間的錯覺。
“這次将軍會相信我麼。”司珹開口,把字咬得輕緩,“從前溫小姐對我說,她日後若有孩子,一定要将他養得頂好。”
年長者的目光籠罩了少年人,在司珹流轉的眸光裡,似乎有垂憫隐隐浮現。
“将軍是好孩子,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