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轎車穿過長着高大梧桐木的街道,駛入一片安靜的西式住宅區。
開車的是個穿着西服套裝的戴眼鏡年輕人,後排坐着個同樣身穿西服的男人。
不過兩人身着衣物,就算讓閘北貧民區的流民看見,也能分辨出質量區别。
眼見路兩邊行人漸少,眼鏡男從後視鏡看向後排,棕色頭發高鼻梁深眼窩的男人閉着眼睛,似乎已經睡着。
草草掃了一眼,收回視線,專注前方路況。
眼鏡男名吳可影,徽安人,一年前大學畢業,因父母皆為普通小商戶,在海城沒有人脈,畢業後經校領導推薦進入英國人的布品公司。
對外宣稱布品公司經理威爾斯先生的秘書,實則就是個打雜的,負責威爾斯先生的生活雜事。
今早剛從閘北租住的老宅來到租界,還沒進辦公室,威爾斯迎面丢來一把鑰匙,他忙不疊去接,鑰匙擦着鼻子掉在手心。
掩住眼底的不忿,吳可影脊背微彎,扯出一個練習已久條件反射般的谄笑:“威爾斯先生,早上好,這是要去哪裡?”
在吳可影眼裡,威爾斯刻薄的嘴唇上下一動,說出帶着濃重口音的中文:“到愚園路,我有一個重要的人要見,你趕緊去把車開來。”
愚園路,有錢人住的地方,随便撒點水都夠閘北一家人過一年,吳可影拿着鑰匙點頭答應,邊腹诽邊轉身小跑向停車處。
趕來上班路上口渴,結果連杯水都沒能喝上,就得點頭哈腰,吳可影開門坐進駕駛位後不露聲色小聲咒罵。
自從世道亂了,平民的日子愈加艱難,他還算命好,念過書,能到洋人的地盤讨生活,閘北同住的鄰居,無不誇耀。
時年1930,各路軍割據一方,無數人離家失所,海城被分成兩個世界,一邊歌舞升平太平盛世,一邊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洋人成了租界的主人,花小錢就能驅使沒背景的國人。
嘴上罵,手裡活沒停,車停在挂着英吉利布品公司的招牌下,吳可影忙下車拉開車門,待威爾斯上車後才直起腰小跑回駕駛位。
開出一段距離,吳可影看向威爾斯,後座什麼都沒有,猜不透他此行為何,吳可影試探問道:“威爾斯先生,我們這是去幹什麼?”
少見的,沒傳來咒罵,威爾斯撫摸着腕上的手表,看上去心情不錯,他眼睛一轉:“去買個東西,用你們國家的話來說,叫人偶,不過做人偶的人傲得很,此前去的幾個人都被打發回來。”
虞園路,人偶師,吳可影聽完腦子一轉,想到一個人,周梧。
*
周梧,海城人,家傳制人偶之手藝。
所制人偶價格高昂,且技藝不傳外人。
往前倒一兩百年,周家是宮裡的匠人,所制人偶皆用于宮中,除賞賜外不得外洩。
後改朝換代,周家話權人一思索,決定離宮謀生,輾轉數年,幾十年前在海城落了腳。
起初還不算有名,在衆多匠人中不甚特别,時任當家的周全便放出流言稱周家從唐朝時,所制人偶精巧就得皇家喜愛,曾作為國禮送往諸國。
也算周全運氣好,恰逢無數洋人乘船來了中國,一英國人的随身行李裡,剛好有個人偶。
據英國人所說,這是數百年前家中長輩從東方國度帶回的,具體來曆已經不明。
周全得知後,借此契機稱洋人的人偶就是周家先祖所制,而那洋人居然也覺得此說法有理,認了下來。
此後,周家聲名鵲起,門庭若市,上門購入人偶的顧客絡繹不絕。
有專門演人偶戲的,以能得周家人偶入戲為榮,處處誇耀,經此一遭,各路戲班舞廳,紛紛追捧。
也算得周全命好,臨老了,周家人偶還被選入了國禮,雖說被選入有政府為了他曾放出的流言,即周家人偶曾作為唐朝國禮,周家人百年前給清庭皇家做過工的原因。
時局動蕩,政府政權不穩,為了籠絡民心,無所不用其極。
被選入國禮第二年,周全就死了,身後隻一個兒子,在他去世前一年,兒子和商會老闆的女兒結了親。
周梧,就是周全的兒子,1923年結婚,隔年就死了老爹,母親也早早撒手人寰,幸得妻子家底厚有威望,其本人手藝也青出于藍勝于藍,在那幾年裡,愣是把周家又給撐住了。
加上國禮這一名号,周家的門檻都差點被踩爛,他也不負衆望,所制人偶精美如真人,更有甚者,稱人偶在夜半時分生出魂靈,對月起舞。
對此,周梧未做任何回應,謝絕名人雅士邀約,埋頭制偶。
而說起周梧此人,不得不談的,還有他的妻子,黃素儀。
黃素儀較周梧小五歲,曾随父出海留洋,十七歲時經父親安排嫁與周梧,本以為見過世面的黃小姐會和周梧不對付,未曾想,兩人婚後極其恩愛。
據見過黃素儀的人說,其性格活潑,喜新鮮事物,婚後前兩年,時常跟随商船出海。
雖然當時已經接受了洋人思想的洗禮,但衆人對于已婚女性不在家相夫教子一事頗有微詞,也有與周梧熟悉之人,給他上過眼藥,但周梧隻說妻子年紀小,天性如此,不必阻攔。
外界的風言風語,周梧一概不管,老丈人也對女兒的跳脫無法,為了給周梧補償,為其拉了許多訂單。
之後黃素儀許是年紀上漲,心性穩定,不再四處奔波,在周家和周梧做起了人人豔羨的恩愛夫妻。
至今,二人結婚七年,未有子女。
友人問黃父怎麼七年也不見素儀有孕,恰好老丈人也想抱外孫,但不好意思和女兒說,便幾番催促周梧,周梧說此事不可強求,順其自然。
黃素儀機緣巧合得知後,和父親發了好大一通火,此事算是告一段落,暫未再提。
這些事,都是周家和黃家做工的人流傳出的,幾經輾轉,具體真相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