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雪楹做大公主無名的小師傅已過了數月,日前公主送來一幅美人像予她,畫中美人的右頰自左肩染了血,公主叫她幫着修複,正值盛夏,她順勢為美人紋了兩朵血荷。
原本青絲如瀑,着玉白襦裙銀紋披衫的美人,點了血荷後更添靡麗。
“娘子的荷畫的妙,怕是蒙過了這蜻蜓,誤以為真了。”祭歌輕輕用手驅走畫邊蜻蜓,王雪楹含笑用羊毫點點祭歌的額,“數你嘴巧。”
“取個好匣子把畫安置好,随我同去天牢走一遭。”尋大公主若不在宮裡,便是在六部諸司,公主把畫交給她時便言近日在刑部或是在天牢随觀大理寺卿提審刑犯。
正值盛夏,天牢濕悶中透着森冷,哀嚎聲、鞭笞聲、皮肉撕裂或灼爛聲,空氣裡血腥氣與血肉腐爛的酸臭混雜,不時升起一縷施用烙刑散開的白煙……
王雪楹得了準許由獄卒帶着去尋公主,一路受着兩側牢門的喊冤聲隻覺折磨,路過的監牢裡不乏已經沒了氣息的犯人,尚未處理已然白骨生蛆……王雪楹忍着已經提到嗓子眼的苦汁,怨自己自找苦吃,原本把畫交給獄卒便是了,非希罕地走了這麼一遭。
身後是祭歌不住作嘔的聲音,主仆兩個這回可是遭了罪了。王雪楹掩着口鼻,打眼瞟見一犯人趴在草床上,背部似乎被灼爛已然爬滿蛆蟲,她本以為是死了的,卻見那犯人慢慢擡起一隻手往他雜亂的發間抓撓了一把。
沒死…但又能活到幾時……
“二…咳,王娘子來了。”甯瓊詩道,她叫慣了王雪楹二師傅,方才險些脫口而出…旁人都不省得她們有這麼一層關系,她師傅說等尋到機會再正式拜二師傅做她的女傅。
“這是大理寺卿,還有刑部侍郎。”甯瓊詩引她見禮,“這是金部員外郎的娘子,為本公主送畫來的。”
自瓊林宴罷,王雪楹與江斐再未見過,在天牢遇上刑部侍郎也沒甚麼意外的,故而她隻是斂眸欠身行禮。
“這畫已為公主修好了,隻是若要存的長久,要先挂起來散散潮氣。”王雪楹囑咐道。
一旁的大理寺卿頗有興味道,“不知卑職等可有幸一睹公主的真迹…”
“公主妙手丹青,王娘子更是點屏成蠅…下官亦是希奇。”江斐附和。
“民婦不過為公主的畫點了兩朵荷花,當不得侍郎謬贊…此畫公主尚未完筆,讓兩位大人失望了。”王雪楹省得宮中比她技高的畫師無數…這美人像若是方便給旁人見着,公主便不會尋她來修畫了……見她回絕二人,甯瓊詩果然投來含着謝意的目光。
“畫既已交給公主,民婦這便告退了。”
王雪楹才行兩步,便聽人道,“天牢險亂,下官送王娘子一程。”話落江斐便随在她身後。
複行至方才那爛背朝天的牢房前,王雪楹頓住步子,還是生了恻隐之心,低聲問祭歌,“可帶了瘡藥?”江斐聞言先一步從懷裡掏出一隻瓷瓶給她,“受傷了麼?”
王雪楹接過瓷瓶背過身,在江斐的目光裡悄然将瓷瓶抛入那牢房,至于能不能把命保住,端看個人的造化了。
江斐蹙着眉,無言随她出了天牢,待無外人才拉住她道,“你認識那犯人?”
她搖頭。
“那為何給他瘡藥?關進天牢的都是犯了重罪的,不值得你救的。”更何況,那瘡藥還是上回她贈他的…就這麼被她扔給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犯人。
“犯人的生死,刑部自會給出公正的處理對麼?”她擡眸與他對視,眼裡帶了幾分認真,“他還未被處死……或許是刑期未至,又或許是罪不至死對麼?”一瓶瘡藥也不見得能保住一條命…她不過求自己個心安罷了。
“沒什麼事,我先……”王雪楹話未完,便見江斐遞上一封折子。
“這是…”她輕挑眉,狐疑接過。
“是方才大公主暗中交給我的。”
看過方知,這是葉珩請調金部司的折子,“什麼意思?”她問。
“葉亭曦想離開金部司,但折子從來被戶部壓着,遞不到陛下那裡。”
葉珩任官金部員外郎已有半載,她以為那日他與鄭韶舟那番話便是為此事畫上了句号。
折子被合上,捏着折子的手緊了緊,“我省得的,他們都在等葉珩休了我。”
“我這一個出身商賈的小女子,竟也能得大人們如此重視…嗤…”她把折子交回江斐手中,“真是榮幸之至。”
“若他真的為了所謂前程棄你而去,恰證明他不過一介懦夫…”
王雪楹轉身欲朝着自家驢車走去,聞言垂眸輕笑,“我不會同意他休妻,但若有人許我高官厚祿讓我休了葉珩,我必不會猶疑片刻…趨利避害,人之常情。”
話落她上了驢車,驢車行了幾步,在江斐身前停下。
“江斐,你唾手可得的東西,葉亭曦要為之努力半生。”
江斐斂眸,收在長袖内的兩隻手死死攥着,隻覺她說話好沒道理。
“…你和那些人一樣,覺得我是靠着江家的金湯匙…才走到今天的……對麼?”
王雪楹沒有回答他,任車夫驅車離去。她省得江斐若沒走武将這條路,或許也會像尋常學子科考入仕,即使有江家這座靠山,江斐也從沒想過坐吃山空。她的話是重了,可沒錯不是麼?葉珩寒窗苦讀數載到頭來還是被名為門第的大山隔在官場之外。而江斐從文還是入武,要萬人之上從來易如反掌。
長街上百姓迎來送往,驢車逐漸消失在他視線,江斐行到街邊貨郎前,買了幾塊桂花饴糖。
饴糖的甜裡裹着回憶,他腦中驟然湧進許多關于她的畫面,從她還隻是喚他哥哥喂他桂花饴糖的垂髫小兒,到她送他遠赴北境,再到她伏在他榻前的悉心照料……不知何時這些畫面被她與葉珩的鹣鲽情深所替代,他遠看着喜轎落定在葉家,他咬着唇舌祝福二人白頭偕老,他在上元宴記住了她說葉珩好看,他在瓊林宴看見了她依偎在葉珩肩頭…上天大約實在作弄不夠他,讓他在那夜聽見她對自己說出了喜歡,卻又在下一刻讓他确定了她對葉亭曦的愛……
那年在北境他看着王雪楹安靜卻因擔心他而并不安穩的睡顔,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隻是荒唐地意識到,自己對着她輕輕顫動的羽睫和嫣紅的唇瓣,有了想要親吻的沖動。
他知道這不應該,明白不會有結果…所以他想借着成親、借着與妻子的琴瑟和鳴,扼殺那尚未紮根的妄念。他盡力避開一切與她有關的人或事……一年…又一年…江斐等來了她成親,又等到了自己和離…
若得上天憐憫,讓他回到被她救下醒來的那一日,他定會吻上她的唇,來确認彼此的心動。
可是如今愛已讓你變得不公平,他想,太不公平了。明明他葉亭曦唾手可得的人,才是自己觸不可及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