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茗心早就不懼失貞産子會為人诟病了…不生下這孩子,隻因她嫁入王家的每一年,生個兒子都像螣蛇像毒藥…在糾纏着她,她的婆母臨死前還因為王家無後而難以瞑目……所以王憑孝期未過,她便借着沖喜的由頭給他納了兩房妾室,那之後她一病不起,又借着病勢逼着王憑與吳氏趙氏同房,直到吳氏生下了王佑芯。
但他們二人的夫妻感情,也再回不去了。
那碗堕胎藥,于她而言是解脫,是新生。
如今她憑着養茶的手藝養活自己,不是高官家的嫡幺女,也不是富賈家的下堂妻。自此天高海闊,她不用再守着空蕩的宅院數月才見上她遠行的夫君一面,也不用對着女兒畫的一幅幅令人神往的高山流水幽怨慨歎。
雖則在夜深人靜卧聽蟲鳴時,她也難免牽挂心系她的老母和女兒。
她的雪楹及笄又成親,她作為母親都缺席了,怎能不愧疚。
張茗心收回思緒,在衣襟前摸索出一塊玉青的手絹,“娘打了兩支銀笄,”她将手絹鋪張開,撚起其中一支,“這支冷蕊紋的是給祯祯兒的,另一支紋蘭草的,是給衿衿兒的。”
她示意王雪楹離她近些,為她的女兒順了順發,簪上了遲來的銀笄。
“這是娘親自己掙的銀錢給你們姐妹打的笄……娘的錢隻夠打兩支銀笄,娘知道王家不缺金玉,隻是…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王雪楹拿起蘭草銀笄,不住摩挲,“這樣好看的銀笄,母親不打算親手交給阿衿?”來年春月,她的妹妹也要及笄了。
“母親身陷囹圄,這才缺了女兒的笄禮,女兒從不怪您……可眼下母親回來了,還要讓阿衿的笄禮有遺憾麼?”
張茗心苦笑,手中的銀笄也黯然,“祯祯…娘親不想回去,祯祯權當娘親自私罷……”
僵持間茶娘子買回了鳳凰油,王雪楹接過,為母親擦水上藥,良久無言。
“…祯祯,祯祯出嫁,娘親也為祯祯裁了新衣……”張茗心退去茶娘們的睡房,再出來,便捧了簇新的衣裳。
“這身衣裙,自你及笄制的,幾個月前收的針……”張茗心撚着裙子在她身前比劃,眉眼都染上柔和氣息,“娘親照着绮月身量制的,你試試,不合身回頭娘親再改。”
這是一身海棠紅的春裙,齊胸的茜色襦裙,配着同色褙子,外搭海棠纏枝的雲紗披風,王雪楹想,這春裙穿上定然嬌豔欲滴,隻是她已幾年未曾穿過這樣顔色張揚的衣裙了。
“這春裙…女兒很喜歡,女兒與绮月身形肖似,母親不必勞神再改了。”
“葉珩也在外面候了多時,女兒改日再來看母親。”
張茗心伸出的手頓在半空,最終隻是歎息,複起身拾起炒了一半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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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如霜,輕覆雪滿亭撫琴的美人。
淡淡的夜風吹動含香的發梢,又趁着美人閉目,攜着發絲拂過溫和的眼角,指尖流出的琴音,平靜之下隐着涓涓愁緒。
輕輕落在肩上的披風到底驚動了美人,美目微啟,幽深無波。
“夜風微寒,娘子當心身子。”
王雪楹颔首緊了緊披風,望向祭歌,“都查到了麼?”
富商行天下,一半的門道是靠來往關系,王家這般在南雀城的大小錢莊查個兩千金的支出還不算難。
祭歌今日查下來,近半個月取兩千金的有三筆,隻一個杜三爺是商戶,也果真應了她家娘子所言,銅闆對商人,恰如書生手中的筆,屠夫手裡的刀。
祭歌踱到她身後輕輕為她捏肩,“娘子算的不錯,這麼大筆錢哪裡是那麼容易就支出來的,那杜三爺還得等着杜家批了才能清上賬。”
那日聽聞回春堂做的那筆買賣還未結清,王雪楹便對那人商戶身份愈加笃定,他們商賈人家,錢的去向,須如溪中水方使人心安。她揣度着那人約莫是族裡無所事事的吞金蟲…倒是和這杜三爺對上了。
“去庫裡…”王雪楹話頭頓了頓,指腹在琴弦上輕敲,複道,“從我嫁妝裡取一幅珍品名畫,明兒去拜訪許大娘子帶着。”她遣人打聽來,許氏心頭好便是賞名畫。
曉得是杜三爺從中作梗後,許家這頭便不是必要走的了,隻是走這麼一遭到底也沒有壞處。
王雪楹在夜色中起身,她歎秋夜到底是有幾分厲害的,已能覺出腳心到指尖傳出的寒意。
葉珩書房泛出的光亮晃了晃她的眼,她望望天,揣度着再有半盞茶的功夫,葉珩也該熄燈了。
聽菖蒲說,葉珩從前慣是亥時末才回卧房,與她成親前便調着亥時入睡的作息了。
書房倏忽暗了下來,高挑的身影從黑暗裡走出。
“葉珩!”她喚一聲,朝他快步走去。
葉珩神色微怔,被抱住手臂才回握住她的手,微涼的指尖使他輕輕蹙眉,又探手貼上王雪楹的臉頰,“雪滿亭的琴音,斷斷續續足有一個時辰。”是責怪她在夜風裡吹了良久。
王雪楹有些不明,“吵到你了麼?”她垂眸,“下次不會了。”她在心裡輕斥自己,若因此誤了葉珩的前程,可是得不償失。
她這般落在葉珩眼裡卻頗有點失落的意味,葉珩牽住她的手,溫聲,“隻是怕你着涼。”
樹影斑駁,偶有幾片葉落,長廊上月光逐着新人的身影,王雪楹覺出自己的手在身側人的掌心裡漸漸泛出暖意。
若能這般走到老,其實也還不錯。彼時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