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歌支起和合窗時,王雪楹慵然動了動身子,睜開一隻眼,聲音有些清啞:“什麼時辰了?”
祭歌掩袖輕笑:“辰時快有三刻了,大、娘、子。”
大娘子?
簇新的記憶忽然鑽了回來,王雪楹蓦地從榻上坐起,“祭歌,我們快拾掇拾掇,該給婆母請安呢…”
祭歌從窗邊快步到裡屋,仍是不慌不忙:“姑娘别急,今兒府裡上下都歇着呢,昨兒夜裡夫人就傳了話的。”
“婆母允的?”王雪楹撣了撣桃色的裙擺,揀了新裁的水綠披風,對着銅鏡左右比了比,這才坐在妝台前任祭歌侍弄。
“葉…珩呢?”
“大郎君早一個時辰便起了,一直在書房呢。”
“哦。”她曉得葉珩在忙着準備來年的春闱,她也着實幫不上什麼,又問“早膳用過了?”
“隻用了兩碗芡實粥。”
王雪楹輕輕點頭,叮囑她别短了葉珩參湯補品。
葉家今兒施粥,她用完早膳時婆母業已去了永安寺,便隻去向老太太問了安。
兩家雖是世交,她卻不曾見過老太太幾面,祭歌打聽來說老太太雖是個吃齋念佛的慈善人,打理内務卻最是眼明心亮,眼裡揉不得一點兒沙子。因而王雪楹心裡倒是有幾分忐忑。
孰料老太太隻是和善地提點她兩句,說與她的婆母诹議好了,等她摸清了門路,便把府裡上下庶務移交與她。出了老太太屋時,王雪楹想,這打聽來的傳言到底是不作數的。
老太太還給她撥了個侍女,說是從她婆母貼身侍女裡調出來的,叫菖蒲,比她還要年長兩歲,和祭歌一般大。王雪楹知道這意思,祭歌也明白,有些不忿:“嫁進來頭一日,夫人沒見着,倒是領了個備着的丫頭,未免有些欺負人了。”
王雪楹隻是莞爾一笑,“也是把這檔子事兒的權力交給我的意思,大戶人家都會調教個姑娘來知事或做妾室,人既然交給了我們,那用不用、怎麼用,還不是我們說的算?”
“叫菖蒲來見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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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家園裡有個不大的映月湖,湖畔建了個雪滿亭,王雪楹在亭子裡品茶,指尖不住叩在石桌上。
“菖蒲給大娘子請安。”
“不必多禮。”王雪楹拂了拂手,無言打量她一番,心下腹诽天下主母選丫頭莫非都是一個模子?
菖蒲是個大骨架,腰盤子豐腴,和她家裡趙姨娘的身段有八成相似,應是有什麼好生養的說法。不過這說法準不準王雪楹不知道,因為趙姨娘是沒生養過的,保養得當幾乎看不出要年近四十的樣子。
菖蒲的五官清秀,機靈不足但穩重有餘,倒是有管家的潛力。于是王雪楹愈發和悅:“菖蒲姑娘不若同我說說府裡的情況?”
“大娘子折煞奴婢了。”菖蒲面上有些惶恐,福身賠了個禮,這才開始盤縷。
“我們葉家眼下隻兩房,都是老太太所出。”
“咱們大郎君是大房的獨子,大郎君的父親,早些年經商出了意外,于是葉家兩支就合在一處了。”
“我們大夫人不善做生意,二房就在這上面多幫襯着,大郎君便騰出空來考功名。”
“但二房平日還是住在丹穴山山麓的園子,”菖蒲道,“和大娘子您娘家宅邸離得不算遠。”
王雪楹聞言颔首,山麓那片兒多的是商賈人家,皇城腳下,又依山傍水,消息比旁的地兒靈通的多。
“二房裡頭,二夫人有一雙兒女,姨娘李氏生了三郎君,兩個郎君都沒什麼過人的,倒是大姑娘是打理生意的一把好手。”
王雪楹撚起茶盞輕抿,葉大姑娘叫葉梨钏,她倒是見過幾面……
“不過這些日子大姑娘似乎忙得很,”菖蒲說着皺了皺眉,“好幾回二夫人過來,都和老太太抱怨,說大姑娘兩三個月才回一趟家,幾乎是紮根兒似的住在了長甯街的鋪子上。”
捏着茶盞的指尖緊了緊,王雪楹一直揚起的唇角染上一抹難言的苦澀,“是從四年前開始的罷。”她冒出一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
“啊?”菖蒲也一頭霧水。
“沒事,你繼續。”
……
同菖蒲話完,日頭已盛,王雪楹撐着手臂,不時品個茶走神。
秋日的映月湖也還算熱鬧,馬蹄、芡實啊都開到了末時…湖面再映些日光,倒顯得擁擠。
今秋若都如今兒的日頭,那湖裡這幾樣約莫都能豐收。王雪楹如是想。
其實早在提起那個人時,她便有些失意了。最後菖蒲離開前,她特意确認了,葉梨钏的确是四年前開始不歸家的。原來有人和她一樣,一直記得那個人…清晰到不敢歸家…不敢望向那座山頭。
四年前,王雪楹在丹穴山的矮山上,親手埋葬了她此生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蒙師。
“…娘子,”祭歌喚了她一聲,“郎君原在看您呢。”
祭歌輕擡下颌示意,她順着看去,正是葉珩倚窗含笑,手裡還執着一支凝着墨的羊毫。
葉珩書房的窗恰對着映月湖,将将把雪滿亭的風景盡收眼底。遷回南雀城的好多年,葉珩的書房都是挨着卧房的,兩年前葉府翻修,葉珩在府裡躊躇良久才擇定這麼一處。
他想,若某天溫書小憩推開窗,能看見她在亭中嬉笑…如今…也算圓滿罷。
葉珩出神的間隙,王雪楹已領着祭歌向書房而來,她朝窗邊的人揮揮手示意,心下新奇地推開門。
葉珩書房是四四方的,進門左手邊兒是羅漢床,羅漢床中央的小案上置着一方棋局;右手邊兒是茶案,案前香爐袅袅生煙。王雪楹再往裡走,祭歌規矩地沒再跟随,候在門口。
“怎麼在作畫?”她走到書案前,書案上卻隻展着一幅尚在暈墨的畫。
王雪楹這麼倒着看了片刻,隻覺眼熟,走到葉珩的身邊,雙手拈起畫,看看窗外,又看看畫。
“畫的是映月湖和雪滿亭?”王雪楹問話時眉眼笑如一彎新月,連帶着葉珩的心也軟了軟,手搭在她腰間扶着書案。
“是。”他答。
“那為何沒有我?我方才分明就在亭下。”她诘問。隻是聽在葉珩耳裡更似嬌嗔。
葉珩将下颌放在她肩上,輕聲:“我怕我畫不好你。”
怕畫不出你的神韻,不敢輕易下筆。
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讓王雪楹有些慌亂,本欲提筆大展身手來岔個話,卻蓦地輕輕嗅了嗅。
“在聞什麼?”葉珩的聲音已然染上些帶情欲的低啞。
“昨日你身上雜着酒香我聞不真切,還以為是竹墨,原來葉珩你身上是茶香…”她說着又使勁聞了聞,茶和旁的花草不同,茶總是清香裡帶着些微的苦澀,不讓人膩歪,王雪楹很愛茶。
“是麼?”葉珩輕撫上她的臉頰,摩挲嫣紅的唇,卻不等他再有動作,門外喚道:“娘子,大郎君,老太太遣人來傳用午膳了。
于是葉珩長吐一口氣,懷裡人也忙順勢溜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