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聽人聊天?”
“對啊!我成精怪之前是村口的大柳樹,總有娘子和老媪們在村口聊天,村子裡大事小情我全知道,可是天長日久我就被浸潤着有這個毛病了。”
“你是諾臯的徒弟?”
“不是,我是他的一個徒孫。”
“今日百花遊街,你怎麼沒去看熱鬧?”
“我之前聽師祖說話總喜歡打岔,就被罰來燒火。”
呵呵呵呵,柳青瑤笑了出來,懲罰一個易燃易爆品來燒火,諾臯還真是懲罰人有一套。
“怎麼去這麼久?”
“你們想不想知道?”
“你想要什麼就直說。”知命看出狡黠的小柳樹眼睛裡的想法。
那柳樹精指了指桌子上的糕點,“貴人們賜我一粒糕點我就告訴你們。”
知命拿起糕點,柳樹精得逞了笑嘻嘻迫不及待的去接,知命快速的收回手:“你可不許撒謊,被我發現了,等你師祖回來,讓他重重的罰你。”
柳樹精接過糕點,使勁咬了一口,“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樹精像是餓極了,将那糕點一下子塞進肚子上的樹洞裡,瞬間那洞裡便冒出了長長的白氣。知命和柳青瑤吓了一大跳。
“貴人莫怕,這糕點裡面放了師祖精心煉制的丹藥,凡人食之可延年益壽,我們精怪吃了可提升功力。”
“所以你這爐子裡的火日夜不休,練得就是丹藥。”
“貴人所言極是。”
“剛才那會兒沒人,你自己偷偷吃一粒又沒人發現。”
“貴人有所不知,這個隻能師祖或者貴人賞賜,我們偷拿的話會被反噬。”
“那你說說諾臯到底去了哪裡?”
“他去找林靈素了。林靈素是師祖早年收的徒弟,後來他偷了師祖好些丹藥和典籍叛出師門,不知怎麼就去了皇帝那裡成了紅人。他偷走的最重要的還有一塊了不得的玉。”
知命想了想,從脖子那裡掏出玉圭“你說的可是這個?”
柳樹精歎氣,“我也不知道,我沒見過,也許是吧?”
知命和柳青瑤也猜到了七八分,原來最後一塊在這個師門敗類手裡,怪不得之前她問起這個,諾臯沉默呢!感情是有這難言之隐。
“你再說說着林靈素,什麼來曆?”知命在圖畫院隐約聽人提起過林靈素,但都是當八卦聽來着。
“林靈素是皇帝給他改的名字,這人原本名叫靈噩,從前入佛門,因為嗜酒被趕了出來,後來還曾給蘇東坡做過書童,長大後投了我神霄派。師祖的師祖創立了神霄派,倡行五雷法。這五雷法本是整治為禍人間的鬼怪。林靈素下山之前,偷學了師祖的撒豆成兵、呼風喚雨之術,再加上一些民間雜戲裡的手段,将師門的這些秘術用來給自己鋪路,哄得皇帝聽之任之。”說起這些,小柳樹面上明顯的不屑與奚落。
“比如說他都有哪些本領呢?”
“有一年京師高溫不褪,皇帝讓林靈素下雨,他又不是龍王,如何借雨?林靈素就說,現在老天爺不讓下雨,四海百川的水源都給封閉、禁锢了,除非有玉皇大帝的命令,沒人敢取水,唯獨黃河沒給禁锢,但黃河水渾濁不堪沒法兒用。皇帝就說:‘現在天太熱,黃河水不就是髒一點嗎?沒關系的,你做法吧!’于是林靈素奉命,去了上清宮做法,然後跟他弟子張如晦說:‘你可以回家了,再晚點可能會被大雨所困。’那個名叫張如晦的就趕緊騎馬出門往家跑,他在路上看見天上是先有一片像扇子那麼大的雲彩,沒過多久,這片雲彩就像傘蓋那麼大了,同時聽到雷聲,這雷聲不是從天上來的,而是從地下來的。張如晦催馬快跑,剛到家,大雨就來了。這雨下了兩個時辰才停止,普通百姓人家房瓦上、院子水溝裡全是泥水。地上的水有一尺深,但這些水都是濁黃的,人沒法兒喝。充其量也就降降溫。”
“這故事倒是稀奇,怎麼做到的呢?”柳青瑤漫不經心的點評了一句。
張如晦?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又一時間想不起來了。知命低頭沉默着想。
怪不得朝中奸臣橫行,連這深山裡的道士都成了妖道了。
“那蔡京、王黼等人是不是跟他都有交集?彼此助勢結黨謀利。”
“非也非也,師祖之所以能忍這麼久,是因為林靈素對那些真正的奸臣也看不慣,暗中較勁,所以有他在,也是一種勢力的平衡。”
“你又知道些什麼?”柳青瑤又遞了一個果子給柳樹精。那樹精分外殷勤了。
“話說這位皇帝自皇後去世後,思念很深,于是就讓林靈素效仿唐明皇請道士召楊貴妃相見的故事,林靈素真的奉旨設醮行法,招來了那皇後的魂魄;據說帝後叙舊之時,皇後對皇帝說了很多蔡京他們的壞話,比如她說蔡京是北都六洞魔王第二洞大鬼頭,童貫是飛天大鬼母,林靈素是神霄教主兼雷霆大判官,徐知常是東海巨蟾精。總之,都是些禍國殃民的禍害,讓皇帝趕緊誅童、蔡黨羽,修德行,安民心方可免禍。”
“這麼說,林靈素與蔡京等人,非但不是一黨,更是秉持忠心,力谏官家除奸的忠臣?”柳青瑤小結了一番。
“倒也未必,那後來呢?小樹精。”知命追問。
“蔡京等人聽聞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不久之後有密奏皇帝,說林靈素有一秘室,疑似私藏貢品如何如何,蔡京提前着人偷偷去查看過密室内的情況,發現密室之中有黃羅帳、銷金龍床及朱紅桌椅等,實屬大不敬。他以為抓到了把柄,跑去上奏皇帝,且為了防止節外生枝,打包票願皇帝親自前往查看,實證林靈素之罪。結果皇帝就真的去看了,後來打開密室,裡面居然是空的,把蔡京吓得當場給皇帝叩頭請罪。”
“這林靈素倒有些本事,會隔空移物吧?”
“也就是蔡京見識淺,自以為萬無一失,林靈素将計就計,反将了蔡京一軍;隔空移物在我們神霄派是中級弟子就會的法術,凡人不知罷了。”
“這林靈素不但力谏徽宗鏟除蔡京奸黨,更對當時被蔡京等所陷害的忠臣,加以保護。一日皇帝與林靈素同遊,見一石碑,那石碑即是蔡京等臭名昭著的元佑黨人碑。”
“什麼是元佑黨人碑?”
“你們不是東京來的嗎?連這個都不知道?”小樹精頗為吃驚。
“額……你就當我倆是文盲,哦不,白丁好了。”
“這石碑是蔡京專權時,将之前他的死對頭羅列了進去名曰‘元佑黨’,上面好多人咧!司馬光、蘇轼、蘇轍、呂公着、呂大防等人名均在上面,不但如此,還書其‘罪狀’,落實罪名,謂之‘奸黨’,這塊碑于端禮門,每日上朝,文武百官都可見此碑。”
還有這事?刺激!!!!!知命在宮裡這麼長時間也沒人提這茬,她進出皇宮端禮門也不是必經之地,大概是宮人黃門都怕惹禍上身守口如瓶吧!
“而林靈素每每見到此碑,都低頭緻意以表尊敬,後來更是寫下一詩:‘蘇黃不作文章客,童蔡反為社稷臣。三十年來無定論,不知奸黨是何人?’第一天皇帝把這首詩給蔡京看,給蔡京吓得要辭官回老家。”
“這麼明目張膽?矛頭直指蔡京?”
“你沒搞錯?莫不是偷偷下山去聽市井說書人的胡謅了?當心我把你當柴火燒了。”柳青瑤作勢要去掰它頭上的樹杈。
“不是的,不是的,是小的第一次過來燒火時候,師祖親口說的,那次他下山本來要把林靈素捉回來清理門戶,結果他親見了這事,回來蔔了一卦,然後就說把林靈素捉回來這事暫且放一放。”
諾臯出門多日不見回來,知命這樣等在原地也不是辦法,她讓小狐狸代傳口信給諾臯就返程了。回去的路上,知命突然想起來張如晦,之前唯一一次太醫來給号脈,門口等着回話的那個年輕人就是張如晦,這麼說,林靈素一直在暗地裡偷偷觀察她,莫非也知道了她手裡有元圭,這麼說的話就通了,林靈素表面上替皇帝看着知命,其實也是給自己看着知命這個元圭守護人,放在眼皮子底上多省心啊!自己一個小小私生女,這麼多人惦記無非都是為了那個子虛烏有的元圭的秘密,都指着它得道成仙或者稱王稱霸,要不就說feng建mi信害死人呢!
甫一回來,赤霄過來送了消息:王希孟沒有遵從官家的旨意,偷偷折了回來。還有一個消息,這段時日楊士賢派了人悄悄跟了知命好幾回,有一次竟然還跟到了門口,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第二個消息,知命沒放在心上,那個敗類暫時沒有時間去收拾,有赤霄在保護她的安全,應無大礙;隻是王希孟這個騷操作,讓知命有點生氣,但也不意外。
三進廬山,王希孟沒有得到陛下的旨意就偷偷去了廬山,陛下肯定不滿,回去免不了重罰。而希孟之所以抗命僅僅是因為他半路上又有一處想不明白的地方,想回去再看看。好大的膽子,這個畫瘋子,說出去誰信?冒着掉腦袋的風險,隻為了畫面精益求精,完美主義。但這行為也非常的王希孟。
“他在哪兒?我得跟他談談。”
這段時間希孟心無旁骛、快馬加鞭的畫,有如神助,再去看時候,草稿多的能堆起來,屋子裡能擺放的地方全都擺滿了,挂上牆和架子。室内燭火晦明不定,少年人的臉上泛着滿足,他走出屋外,月光皎潔無暇,映照在臉上。遠遠的知命看見希孟獨自坐在院中看月亮,一肚子的話就又憋了回去。
知命擡了擡頭,今晚月色好極了。
她将手裡的兩個酒壺遞給希孟一個,希孟莞爾:“像不像蘇東坡去喊張懷民一起看月亮的晚上?”
希孟笑笑,淡然如松的樣子;“世人皆知懷民亦未寝,那你知不知道蘇轼為什麼賭張懷民沒睡?因為張懷民剛貶官到這裡,而蘇轼是了解被貶的滋味的。他怕張懷民愁緒太多,故意過來找他。”
原來如此。
“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真美啊!這麼美的月亮,天涯共此時。”希孟并不意外知命的到來,莞爾一笑,伸手去接過那酒壺,二人默契的輕碰了下。
“很久以前,我聽人說起過一句話,日月更替,鬥轉星移,時間長河當中,所有色彩都會逐漸褪去。”頓了頓,知命又道:“眼下這情景倒是讓我記起咱們在圖畫院偷偷喝酒的情景,你還有印象嗎?”
“怎會不記得?那時候崔子西一喝就臉紅的像煮熟的蝦,然後易元吉的那隻小猴子還會跑過來自己找吃的,阿厚會故意借着酒勁兒說葷段子……”希孟突然語塞,說不下去。
千百年後,九州一色,也依舊會是少年們的霜。
半晌,兩個人誰都沒說話。月亮終于從雲裡探出了頭,那雲行的很慢,月光下,投影那麼黑,像是有看不見的怪獸藏在樹影後面。
“你小姨回去了嗎?”知命喝了一口酒。
“應該沒有吧!小姨說要修墳冢,需耽擱些時間呢!”
“我想把慶之的猴兒托付給了小姨。”
“好。”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已經有眉目了,這幾天就動身。”
“我先走了。”知命晃了晃半空的酒壺,起身準備走。
“知命,等等,我有話想問你。”
“你問。”知命回身看着希孟。
“大家總說我是神童,我拿到的劇本可能在世人看來是最輝煌的那本,但每每我承擔劇本帶來的痛苦時,我恨不得把劇本撕碎,把自己焚燒,我不要當勝天半子,做個灰飛煙滅。”
知命啞然失笑:千百年前,千百年後,我們感知後代的感受亦被前人感知,代代如此。因為無論是千百年前的雕梁畫棟還是千百年後的高樓大廈,人的本質都是一顆溫熱的心。
知命不知道作何回答,從前書本上遙遠刻闆的《千裡江山圖》,作者:王希孟;到如今有血有肉和她同窗的王希孟,同甘苦共患難的夥伴與知己,她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回複。
“你也身不由己,又怎會知道答案?你能聽我說出來,當我的傾聽者,我亦感激不盡。”希孟大口的喝了一口酒,那酒順着脖頸、衣領滑下來,酒香四散。
希孟扔了酒壺,幾步走過來,雙手抓住知命的手腕:“李唐夫子告訴我,‘味象’之‘象’,即為自然山水畫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岸一崖、一亭一台。山水有質而靈趣,山水有實在形體,乃至美之‘道’。聖人眼見山水之象,心懷人生、天地、宇宙的觀照和體察。‘象’和‘道’來自天地自然,乃‘天人合一’。”
“是以我認為‘澄懷觀道’就是以澄清、空明的胸懷,在自然山水中見出宇宙的生命;而“澄懷味象”既要欣賞山水之形體,又要體味他們的靈趣。是從前你說過的‘搜盡奇峰’,也是李唐夫子說的‘澄懷味象’,也是彌勒說的‘澄懷觀道’。統統都是。”
“你說慢點,我有點跟不上了。”
希孟松開手,自顧自的言語着:“我從前被技法困住,總是在糾結用了哪些皴法?用了什麼勾線技巧?好像用對了方法就會成功,這都是技巧,行不行?行,但這是術。如果想達到更好水準,就要遵從道,澄懷觀象。”
知命若有所思:很久以前看過李連傑演的張三豐,到最後忘記所有的招式就是最厲害的時候。希孟應該也是這樣吧?
“那些山水不是我生命中的過客,我才是山水生命裡的萬古微塵。”
而我,此心光明,亦複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