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栽勻明日問青黃,惜水脩塍意更忙。少候根中新葉出,又看晴雨驗朝陽。
幾天後,崔白又搞出來個大的:《雙喜圖》。崔白屬于藝高人膽大,别人使勁也許隻能憋了坨大的,他是真的全能六邊形戰士,花鳥、山水、人物、屋木無一不精,隻不過他本人更喜愛花鳥一科,如果再給夫子們一次打架争徒弟的名額,估計排在王希孟後面的就是他了。他膽子肥,藏了款。說是藏款,哪有藏的意思?分明大喇喇的将題款落在右邊樹幹上,不用仔細找就能發現,引得衆人圍聚在案幾前,一同細品這幅畫。
大家聚在一起看崔白的藏款藏的妙。題款這事争論已久,仍然有畫師不敢動筆,知命惋惜的搖了搖頭,張擇端那樣的幸運兒實在太少了,本人沒有在卷面标注任何個人的款和花押之類,卻能被金人張著收藏時,在背面寫上寥寥幾句,縱然未署名也能名垂青史。那你們以後出現在畫冊或者曆史書上隻能統一叫佚名了。崔白這《雙喜圖》中描繪了兩隻山喜鵲,一隻騰空飛來助陣,一隻據枝俯向野兔鳴叫示警。野兔回首看向天空中那兩隻鳥兒;野兔知道這是威脅性不太大的鳥類,無需像遇到鷹隼那樣緊張,故伫足回首張望。秋風中,竹樹搖撼,山草皆傾,風勢甚烈,一片銷靡之勢。
北宋的宮廷畫院的花鳥創作自趙佶這裡開始擺脫黃荃一家子眷屬的影響,黃筌是後蜀畫家,北宋初期被一并攏進畫院,主張細緻富貴,專門畫宮廷裡面豢養的珍禽異獸,趙佶本人對這種審美已經倦怠,所以崔白、崔悫兄弟盡管來自民間,但得了趙佶大手一揮的寬容,他們的繪畫題材多取自水邊沙外之趣,畫風疏通,格調清淡,孤标高緻,知命也曾經開玩笑說他兄弟二人喜歡“野趣”,崔白的出現,其實也是迎來了畫院花鳥創作的全面繁榮一個标志。可如今這個标志要離開了。
“子西,你一定要走嗎?”隔着叆叇鏡片,鄧椿眼睛紅紅。
“我走,不單單是因為慶之死了。記不記得上次咱們一起喝酒,你問的那個問題,給我的靈感,人生在世,畫畫固然重要,我還希望過得輕松一點,有崔悫在,崔家在圖畫院就有了擎天的柱子,有他在,我可以遊戲人間去了。我活着,不單單是活着,還要替慶之去看看他還沒來得及看的這漫漫人間。”
崔白辭了圖畫院,鄧椿又慣性的帶上那副封印容貌的水晶叆叇,拿出已經很厚的小本本:“崔白,字子西。自以性疏闊,度不能執事,固辭之。”
崔白臨走托鄧椿轉交送給郭夫子一幅他繪制的《執杖圖》,以夫子的形象做蘇東坡執杖前行的情景,赭色淡染了衣衫和竹杖芒鞋,頗有些逍遙與超然物外。“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以東坡形象比喻郭熙之人品高潔,藝術高山仰止。鄧椿看那線條高古遊絲描如同行雲流水,公乎!浩蕩在物表,黃鹄高舉淩天風。鄧椿從心底裡惋惜這麼全才的一個人堪不破凡塵俗世。
對于崔白的離開,也有人很不能理解。杜孩兒走了衆人沒有什麼感覺,因為他當初來,本來目的也很單純,就是圖的圖畫院的名号,方便以後在民間賣畫。履曆好看——姓名:杜孩兒,特長:善嬰戲圖,攻人物,曾就職于著名畫院——翰林圖畫院……崔白的舉動大概隻有知命能夠深深共鳴。不管幹什麼,哪怕最後讀書出來的結果是去撿垃圾,隻要那是他熱愛的生活,是他所向往的,他願意幹那個生活,那件事情,那個工作不會讓他感到痛苦,不會讓他感到厭倦,那這就是一個成功的人了。而且知命暗想更深層的原因也許是崔白和易元吉走得近擔心被上層猜忌,眼下雖然大家都無事,但不代表以後都高枕無憂,萬一官家哪天想起來了,再秋後算賬就不好收拾了;現在倒不如他主動離開,至少能保住崔悫不受連累。鄧椿安慰他前朝的大詩人們所做好詩都是被貶之後才有的,他如今放眼江湖也許會柳暗花明。崔白也隻是笑笑。
第二日衆人合計着要為崔白踐行,才發現崔白房間早就收拾的幹幹淨淨,人已經離開了。就連崔悫也都懵的。原來,早在那天畫院集體喝酒前,崔白已經上書了辭呈,他不願當面離别,留了信就走了。
“憑什麼?就給我留了一封信。連當面告别的勇氣都沒有,崔白你這個懦夫。”知命扔下一句話,不管不顧的自己駕馬去攔住了已經出了城,正在郊外爛泥裡踽踽獨行的崔白。
“崔白,你給我說清楚,為什麼不告而别?”
崔白無奈的拍了拍濺在身上的泥點子“你一個女子,怎麼這般毛毛躁躁,誰敢娶你啊?”
“問你話呢!”知命跳下馬來,堵住崔白的同時,惡狠狠的擦了一把眼淚。
崔白笑了笑,似是如釋重負:“他倆的事,我很早以前就知曉,隻是我還是低估了家仇在他們心裡的份量。崔白看着路邊那寬闊平靜的河流,想起曾幾何時,易元吉畫畫過于投入,差點淹死在河邊的汀洲。
“我原本以為考上了翰林圖畫院,赢過了這世間許多人,就是我崔白人生的一個裡程碑;而那些雜流上來的學子,在我眼裡,他們就像這野花,身在泥濘裡也有被明晃晃的夏天眷顧的美好。可是慶之和阿厚的死,我真的過不了心裡這道坎,未婚妻棄我而去,摯友死的不明不白,我突然覺得自己原來追求的那些東西,都是虛無缥缈。”
見知命不再激動,他繼續道:“慶之和阿厚原來酒醉,一個想仗劍走天涯,一個想把酒話桑麻;杜孩兒是第一個出走圖畫院的人,他舍下身段俯身撿碎銀,我原是不屑,但現在我敬佩他,散發弄扁舟或是舉杯邀明月都無所謂。人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一旦确定了,無牽無挂無挂礙去追索,是人之大幸,你應該祝福我。慶之曾經說他就像野草,遍地都是,低賤卻也生生不息。我要替他做那野草,去看看這人間,替他記錄下他未竟的夢想。你也無需沉溺往事,我們的故事各不相同,‘于道各努力,千裡自同風’,江湖再見!”
“故人舍我歸黃壤,流水高山心自知。”每個人退場的方式不一樣,知命這樣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
崔白走後,知命落寞的重回了圖畫院。夫子說,“所謂師道,小道利生,大道惠世。師道尊嚴,尊師重道,道貴師尊。所傳道之貴,師尊自來。”
幾日後,侯宗古竟也走了,一樣的不告而别。
“侯宗古,本畫院人。罷諸藝局,退居于洛。畫西京大内大慶殿禦屏面升龍,傑作也。”鄧椿如是記載。侯宗古很欣賞崔白,崔白走後,他自覺無知音,也打了包袱離開畫院。
不日,李師師托人來信,那信封很用心,明确需得交給知命親啟。信封外面是李師師的字,打開來裡面竟是侯宗古的字迹。簡短的說了他的去處,原來他和柔娘一起走了,當初沒日沒夜的拼命畫畫攢夠了柔娘贖身的錢,李師師得知内情後大受感動竟也資助了一些,還勸說了行院的媽媽成全了二人。放下信,愛情絕緣體的知命竟然有一絲絲羨慕:李師師信裡講述了柔娘的前塵往事,親生父母把她賣進行院,那行院雖然比妓院好上許多,外表看着金燦燦雕梁畫棟,數不清的房間,卻沒有一絲生氣和光明,她日夜苦練琴藝卻找不到人間的溫暖,陽光從花窗照進房間卻也照不進柔娘的心裡。侯宗古一見柔娘傾心,不僅給了她許諾,也給她家人般的呵護,給了她在泥淖牢籠裡仰望的自由,果然真愛無敵。可惜沒有在走的時候見上一面,不然高低給随個份子錢。
生活的節奏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有了第一張牌的傾斜,很多事情都會跟着發生轉折。
想想崔白,他的離開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離别。從前,他觀覽畫師之作,常不顧别人眼光品評,且崔白自視甚高認為有些課程不必要太長。夫子回複他說:課程均為官家親自定,品學兼優者方可留下。圖畫院任職聖投官階,次者外遣雜務,唯有潛心治學,不遵從條律則被罰灑掃。他聞言竟口出狂言說官家迂腐。氣的夫子胡子歪到前所未有的角度。
崔白走後,知命又當起了保姆,易元吉的那隻猴子成了孤兒,被知命接管了。可憐那毛茸茸的一小團,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起初易元吉死後,那猴子似乎是有感應,不吃不喝,慢慢被崔白養好了,終于不抑郁了,現在崔白也走了,知命都不知道該怎麼跟這小猴子解釋。
隻好把它帶回别苑,讓蓁蓁養着,祁遠前日來别苑,鄭重的遞了庚帖,下了聘禮,知命也同意了,并且給蓁蓁置辦了了添妝和嫁妝。現在蓁蓁整天歡歡喜喜的準備嫁給祁遠,王宗堯大手筆給祁遠蓁蓁二人置了處宅子,前幾日忙着跟着二人去選地裝修,跟自己要成親了一樣,現在就等挑個好日子嫁過去。說真的,知命還有點羨慕蓁蓁,沒有公公婆婆刁難催生,也沒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拖累、晨昏定省的早請示晚彙報這些屁事,以後她就是祁家的女主人,再者祁遠對她也好,除了工作危險系數高一些,整體真的算是一門好親事了。祁遠還說讓待召一起過去住,不能再賴在知命的别苑裡了。沒想到好事成雙。崔白、侯宗古接二連三的離開圖畫院,現在空位有了,馬遠,也就是待召,“正大光明”的被王宗堯蔭補塞進去了。關于這件事,知命十分想得開,一來王宗堯從她這裡順過好幾次地圖和前朝風水堪輿圖,雖然都是她出入龍圖閣随手臨摹的習作,對她而言頂多是個草稿,但在王宗堯那裡可就大有文章可做,二來真正的大女主,不是事事都隻勉強靠自己,學會借力和共生也是生存之道,萬物皆可為我所用,你來我往,合作共赢才是上策。
蓁蓁、馬遠的事都算是有了好歸宿了,知命完成錫老頭交辦的任務,對他無愧了。而她自己,她和王宗堯未來又該何去何從?她心裡早有答案,隻是一直在自欺欺人。易元吉那天磕頭磕的利索,卻被王宗堯當成了棋子。王黼與童貫不合已久,滿朝皆知,上次王宗堯借蓁蓁的事,狠狠地懲罰了童貫家的奴仆。這次更是如了他的願,童貫不僅失了一個得力幹将,自己還險些沒命,王宗堯把自己摘的幹幹淨淨,看起來整件事情就是兩個傻小子号稱報家仇、趁機下毒的破事。
曾經天真的以為已經很好的融入了這個時代,即便是丢在大街上她也可以憑一技之長糊口,王宗堯盡管利用過她,可也是真心愛她的,可現在連這一點她也不确信了,也無法說服自己。這樣的人,他嘴裡的愛有幾分真幾分假?
在偷偷葬了阿厚和易元吉之後,也許圖畫院的日子該告一段落了。
郁悶!終于還是過上了如履薄冰的日子。知命躲在别苑天天練射箭排解郁悶,射出的最後一支箭,正中靶心。
“秾芳,我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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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師帶着柳青瑤的來信拜訪,柳青瑤也就是韓江雪,在信中讓知命立刻馬上過去與他彙合。他提及在廬山發現了一處不得了的秘密,興奮之情溢于言詞。說不定與他們二人共有的秘密有關,知命讓秾芳打包了行李,就要動身出發。
這邊希孟過來找知命,還是上次那個請求,他想再去一趟廬山,實地考察采風看看名山大川的真面目。二人閑聊間得知,前段時間宇甯師傅過來找希孟,跟他講了當年希孟全家被誣陷後流放的事,比阿厚和易元吉幸運一些的地方是:後面因為别的官司将這陳年舊事牽扯進來,于是歪打正着的給希孟父母翻了案,可惜他父母也看不到了,遲到的正義終究不是正義,徒留遺憾。
“希孟你恨官家嗎?”
希孟搖搖頭,“我不知道。”
這世間的許多真相,往往都是殘忍的。知命陪他說了好一會話,已經接連走了好幾個夥伴了,現在她更加珍視與希孟之間的友誼和姐弟情誼。臨走,希孟笑說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星辰主大離之運,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走;彌勒給希孟留了一封信跟着師傅雲遊去了,此去經年,也許不再回來,當今皇帝寵道滅佛,不是好兆頭,連彌勒都要遠走了。
王希孟遞了折子給官家,言明想要外師造化,出訪廬山。官家還沒有回複,不過希孟心裡還是有些成算的,理由很充分,要用移步易景之法,替陛下畫下這美不勝收的大宋萬裡江山盛景,描之償之,以抒胸中意。
臨行前,希孟想着該回慈幼局看望當年那些曾經照顧過他的師傅們,現在他有能力了,時不時的拿出些奉值,補貼點慈幼局的孩子們一應吃穿。沒想到這次來,卻無意間看到徽宗微服去看孤兒們,趙佶憐貧惜弱,是個好人。希孟沒想到能看到私下便裝的皇帝,想來是不希望被人認出,與皇帝眼神交彙的瞬間就愣住了,他不知道該不該跪?
官家遣走了身邊的近侍和護衛們,同希孟一起散步離開,走着走着就爬上了萬歲山的高台上,“你拜在我門下已經半年有餘,平時不得閑,今天湊巧,師徒二人可以摒棄左右說些體己話。”
“早就聽說萬歲山附近有一個趙員外好礦石顔色,風流人物且是個大善人,沒想到是官家您,學生失禮了。”
趙佶自顧自的指了指對面:“希孟,你看那遠遠的汴梁城,像不像一個巨大的鳥籠子?你知道我每次站在這裡,都覺得高處不勝寒。所有人都隻道我擁有全天下,卻無人知我心中艱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