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大點紛林際,虛檐寫夢中。明朝知谷雨,無策禁花風。
負責領路的小黃門十分不解:“小的多嘴,您何故要去那偏僻的冷宮?”
“沒什麼,去看看。”
遠遠的聽見那院子裡有歌聲傳來:
“戲文說
相逢難逃别離
姻緣斷情難續
殷勤多是假意
人心道不明
初聽隻當戲再聽已懂曲中意……”
門口藤蘿蔓蔓,塵葉枯疊,和瑤華宮這個名字極不相稱。看這皇宮庭院深深,高牆如山,和一公裡外皇宮裡那奢華一對比,仿佛不在一個維度,耳聽牆那邊戲腔十分動人,聲音轉承哀婉如訴如泣,循環唱着。明明是情人之間的拉扯訴情,卻聽得人不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失寵,冷宮,瘋癫,唱戲……很久以前這裡也許曾經上演過一出大戲,這深宮裡的冷漠與殘酷從來都不休不停。
知命摸着門上那厚重生鏽的鐵鎖,問小黃門:“能打開嗎?”
“回趙祗侯,隻有送飯時候才能開一回。小的沒這個本事啊!今天送飯時辰已過,怕是要等到明日了。”
也是實話,也不算是實話,宮裡下人為了生存,多半都會些旁門左道,開個鎖,再複原回去不是難事;明日不是他值班,倒是精得很,有事他也免責了。知命看懂小黃門的小心思,也不難為他,隻是想着明天掐着時間再來罷了。
那戲文聽着十分耳熟,知命回去的一路都在反複思考那幾句戲腔,總感覺在哪兒聽過,到了晚上才突然炸毛一樣跳起來,語無倫次:這是以前刷短視頻裡聽過的歌,那人不是宋代人,是和她一樣穿越來的。知命自己給自己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急盼着趕緊天亮,她要去再探瑤華宮。
“姑娘,你真的要再去?先不說合不合規矩,那個瑤華宮是冷宮,不祥之地,姑娘身嬌肉貴的。”
“你别管那麼多,這個人或許能解我一直以來的困惑。”
天剛亮,主仆倆急奔了那裡。門上紅漆斑駁,掉漆嚴重,門縫很大,知命和翠萼趴在門縫處往裡張望,隻見那小院子裡的地磚縫隙處叢生着一排排高低錯落的雜草,看樣子不像有人住,可是那聲音又分明是從這裡傳出來的。一陣風吹過,一股濃烈的尿騷味襲來,翠萼忙用帕子給知命掩面。突然一張極白的臉冷不丁的從門後冒出來。二人被着突然沖出來的這張臉,驚吓了一跳。“好臭啊!”
待二人回頭再去尋那人,卻是不見。
快午時,小黃門拎着個食盒,遠遠的晃晃蕩蕩着過來,一看是知命,趕緊碎了步子小跑了幾步過來。“見過趙祗侯。”
“快打開門,祗侯養的貓兒跑到這院子裡了,快幫忙找找。”
“哎喲!真是晦氣,祗侯有所不知,我們送飯都是送到門口就走,從來不進去的,怕壞了這宮裡的規矩。”
知命也不戳破他,“那你把鎖打開,我們自己進去找。”小黃門哈着腰打開了鎖鍊。吱呀一聲,門開了。“祗侯,小的來送飯的,禦膳所處活計多,不能耽擱,那小的就先告辭了,您别忘了鎖上。”
翠萼伸手使勁拍了小黃門的後背一巴掌。“知道了!話多。”
“嘿嘿嘿嘿!”小黃門假笑着跑開了。
翠萼拎着那個輕飄飄的食盒,挽着知命進了院子。
隻見地上幾乎到處都是黃色幹涸的陳年尿漬,幹了的大便東一攤西一攤的散發着幹巴巴的發酵後的糞味,嗆得人喘不過氣來。小小的院子裡橫七豎八的堆着各種破櫃子、桌子等雜物。主仆倆分頭小跳着“避雷”去尋,在牆角的一處柴稭堆上,知命找到了那個女人。頭發蓬亂,臉透着青白,沒有血色,衣裳嚴重褪色且破爛,有不明生物在亂糟糟的發裡爬來爬去,身上多處還沾着幹了的屎尿,看起來已經瘋癫的樣子。知命看着看着實在忍不住跑到院子外狂吐不止。待她吐得差不多了,穩了穩神,聽得那《戲文說》在院子裡重新唱起。翠萼扶着知命再回院子裡,看那女人在院子裡走着雲步,唱着那動人的歌。神采奕奕的樣子和剛才判若兩人。仔細瞧,那瘋女人白眼珠上布滿紅血絲,牙齒黃黃,張嘴的時候明顯看得出來缺了顆牙,兀自沉浸在那《戲文說》裡,仿若無人的唱着。微笑起來格外滑稽和可憐相。
待她唱畢,知命走過去,溫柔的問她。
“你好!請問你識不識得這玉?”
“你是知命?你都長這麼大了?真漂亮,尤其這雙眼睛,特别像你媽。隻是這破鑼嗓子太難聽了。”瘋女人在見到元圭的一瞬間似乎清醒過來,睜着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亮亮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切!在這個時代,還有誰會這麼跟人打招呼?”
知命點點頭,那瘋女人接着自顧自的說起來。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瘋女人像個女土匪一樣坐在了地上,擡頭問知命。
“是錫老頭給了我信息,讓我過來。”
“錫老頭過得怎麼樣?當初被人打斷一條腿,也不知道妨不妨事?”
“他死了。”
瘋女人沉默了一會,接着問:“你手裡拿的什麼?”
“哦!這是路過花園的時候摘得。”
“快扔掉吧!這東西叫‘開口笑’,有毒。錫老頭有沒有跟你說春蘭和劉妃的事?”
知命扔掉那“開口笑”,瘋女人接着說,“春蘭和劉妃都曾經是官家身邊的紅人,不過後來都稀裡糊塗的死了。都和這東西有關。你以為春蘭和劉妃沒懷疑過,就甘心吃了那藥?最後是皇帝沒了耐心,讓人硬灌了下去,先讓她們麻痹,然後喝了慢性毒藥。沒幾天人就沒了。然後錫老頭悄悄告訴我這事,讓我想辦法自保,我能怎麼辦?逃也逃不出去,我隻能裝瘋。然後就來到了這裡。”
“元圭是因為你出生時候自帶的那個玩意兒,都說你出生時候自帶祥瑞,喏!就是那塊上尖下方的墨玉,據說此玉承接了大宋的一部分氣運;我說你小名不如叫墨玉好了,你母親不同意,那個死鬼也不同意。說你手握元圭降生,命格不凡,有天命降授。我們的寶貝知命如今這麼大了,你母親還好嗎?還守着那個破道觀哪?”
“她死了。”
“死了?什麼時候的事?”瘋女人突然提高了嗓門,看起來又驚訝又激動。
“去年冬天。”
“你們好狠啊!隻留我一個,在這世上不敢尋死,也無人陪伴。”瘋女人踩着一地的屎,旁若無人的開始原地轉圈,眼神重新開始渙散和呆滞,時哭時笑,其狀可怖。
“呵呵,如今我終于能下定決心了。”
突然,她邁了幾個大步走到知命跟前,死死盯着知命的眼睛說:“我要吃雞腿。”知命定在原地,看了翠萼一眼,倆人都有點戰戰兢兢不知道怎麼回答。
“聽到沒有?聾了嗎?我要吃雞腿。”聲音不僅尖細,還蓦地高了八個分貝。
知命和翠萼搗蒜一樣點點頭。“你等着,我們馬上去找雞腿。”二人拉緊手幾乎同時拔腿就跑,回去尋找雞腿給她。跑了一段路,二人依靠着高高的宮牆,累的氣喘籲籲停下來喘氣。
迎面撞上來接她倆的純鈞,純鈞過來傳王宗堯的口信,見不到她們,問了人,方才找到這裡。
“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翠萼把大概經過說了一下,純鈞覺得有異,帶着二人返回去查看究竟。待再返回,院子裡已經沒有那瘋女人的蹤影。知命心急如焚,就離開了這一會兒,就有異。知命看向那唯一一間破屋子,純鈞剛開口阻攔已經來不及,他話沒說完,知命就推開門,隻見梁上白練挂着那個破舊的瘋女人,一雙褪色的繡花鞋無力地垂了下來,在空中擺蕩。伴随着翠萼的一聲尖叫,知命頓時兩眼一黑,吓暈了過去。
算一算她在這個時代暈了好幾次,沒有哪一次是像這樣失望近乎絕望着醒來的。
“我還有很多話想問你呢!你怎麼就尋死了呢!”知命欲哭無淚。
王宗堯終于給自己掙到了正大光明回來的機會。藝高人膽大的王宗堯又又又給王黼獻計(下套),撺掇王黼廣收天下财力買下邊境六座空城,殊不知那幾座空城本就是完顔宗堯的私産,王黼用來買城的錢實際都進了王宗堯口袋,王黼再謊稱收複獻給官家,官家高興不已,當即封他為楚國公,在北宋享受頂格待遇,其使用的器物規格幾乎可與親王相比。這件事成了,一箭三雕:明面上官家收回失地,給自己搏了天子的顔面;王黼加官進爵,恩寵更盛;而王宗堯不但以功臣之子明晃晃的回來,還給他爹下了套,讓百官更恨他,王黼對這個兒子更為器重,甚至把私庫的鑰匙留給了王宗堯一把,而王宗堯自己什麼都不需要做,就靠那幾座誰都不要的廢城賺的盆滿缽滿,暗戳戳的發财。
這會兒天黑了不方便過來,讓純鈞傳信過來,制藥人大概住址找到了,明日帶她去無憂洞找那個神秘人。
看來王宗堯對她果然是真愛,人剛回了東京,就已經有了眉目。
~~~~~~~~~~~~~~~~~~~~~~~~~~~~~~~~~~~~~~~~~~~~~~~~~~~~~~~~~~~~~~~~~~~~~~~~~~~~~~~~~
普通京師老百姓有兩怕:官府和鬼樊樓。
北宋京師官府也有兩怕:鬼樊樓和無憂洞。
鬼樊樓和無憂洞是讓北宋政府特别頭疼的兩處隐患。京師的地下排水系統又深又廣,裡面可以住人,多有亡命之徒藏匿在裡面,是為“無憂洞”;還有一些兇惡之徒、人販子拐了婦女藏在這兒,又叫“鬼樊樓”,不但買賣婦女,也經營販賣兒童生意,趁着年節,在大街小巷拐帶小孩,俗稱“拍花子”,家裡人自然要着急尋找,但隻要他們帶着孩子逃入地下渠道,這孩子就算沒了。就算家長去官府報案,十有八九是找不回來的。
從大宋朝建立伊始一直到戰亂時都存在,朝廷雖然經常派人去清繳,卻都不能杜絕。地面上的樊樓是京師的地标性建築,而地面下的鬼樊樓則是藏污納垢之地,是繁華京師的陰暗面。最可怕的是,鬼樊樓裡面四通八達,如同一個地下城市。那些被拐至此的小孩在裡面成長,常年不見天日,日日接受“前輩們”的教導,男孩淪為乞讨者或扒手,長大後就是鬼樊樓的新一批幹将;女孩命運更悲慘,聽話的賣到上面的青樓,不聽話的就留在地下,永不見陽光,同樣做的是煙花買賣。
王宗堯拉着知命的手,慢慢行進在這偌大的地下城市中,地面潮濕黏膩,空氣中都是嗆人的腐敗和發黴的味道,角落裡隐隐有幽綠的光,要不是有王宗堯和他親衛在側護的,恐怕她早就炸毛逃命去了。不知什麼地方不住的傳來回聲和滴答的水滴聲,一直回響在這空蕩蕩的幽深處,增加了恐怖的氛圍;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無聲的盯着他們一般,知命拉緊披風,蓋好帽子,手心這會兒微微出汗,王宗堯握緊了她的手,另一隻手舉着火把,拉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途中時不時回頭微笑看看她,讓知命心裡安定了不少。
“快了,前面就是了。”
原本逼仄狹窄的通道在經過了很長一段路之後,突然到了一處開闊地,有種桃花源記裡那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不再是身體被迫擠在通道裡的不适感。眯了眼睛仔細看,遠遠的有一處挂滿紅燈籠的黑色樓窟,巍峨聳立層層疊疊,這恐怖的地下城是誰造的?看得知命不由得抓緊了王宗堯的手。快到一處樓窟前,王宗堯立定,與知命對視,“本不想帶你一起來涉險,我怕再有變故,所以想着能讓這人立刻治好是最好不過的了。抱歉讓你害怕了。”
“我沒你想的那麼膽小,你能帶我來,肯定提前權衡過了,我相信你。”知命回答。
王宗堯湊近了,挑眉,饒有興緻的問:“真的?”
知命趕緊别過臉,旁邊都是人,她還不習慣當衆秀恩愛。
那樓窟黑漆漆的,黑洞洞的門上挂着好些破布條和鈴铛,白森森的頭骨,不知從何處吹來冷風,陰陰的氣息仿佛從地底深處而來,看着有點瘆人,周圍遊動的監視一般的眼睛好像多了一些。王宗堯絲毫不亂,一個眼神過去,一個大高個子走了進去,須臾後隻聽得那個大個子一陣哀嚎,在外面的侍衛們一聽,5、6個大個子像彈簧一樣沖了進去。其餘人留守這裡,快速将王宗堯和知命團團護衛在中間,緊接着聽到裡面一陣騷亂聲。不多時,第一個大個子被兩個人扶着走出來,臉已經腫的像饅頭一樣。王宗堯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離開,那二人扶了高個子先行離開治傷去了。
不一會兒,從裡面走出來侍衛二人,帶領王宗堯一幹人等進去,門口留守一隊人把門護衛。茅檐低小,王宗堯矮了身子走進去,裡面倒是寬敞多了,能容納幾十人的樣子,借着火把的光亮,隻見着樓窟裡面上上下下錯落搭了好多個架子,像木結構版本的蜂巢。牆壁上挂了幾隻火把,把這裡照的昏黃。知命走近看過去,那架子上挂滿了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有腥臭的魚頭,有幹枯了的樹枝,有人的骷髅頭骨,還有點槽液滴滴答答黏黏糊糊挂了一灘,不明其狀。侍衛們架着那個制藥人出來了,是個瘸子,花白了頭發,瞎了一隻眼睛,渾身散發着濃濃的腐臭味,森森然的看着他們一行人。“這麼個武力值不高的人,剛才怎麼會弄出那麼大動靜?”知命奇怪。她拉了拉王宗堯袖子,往旁邊指了指。
王宗堯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是一個人的枯白的完整骷髅架子。
“别怕。”王宗堯撂下這句話,走近那個瘸腿賣藥人。“老先生,冒昧了。晚輩實在不得已出此下策,還望您見諒。”說罷給了左右一個眼神,侍衛們松了手,那瘸腿賣藥人頓時癱軟在地上。侍衛們趕緊給瘸子找個踮腳的東西,卻被他一把丢開。
“下三濫。”瘸子罵了一句。
“晚輩有個不情之請,聽說您有能治嗓子的奇藥,不知可否賣給在下?價錢您盡管出。”王宗堯難得收起平時纨绔的樣子,十分誠懇的問。
“憑啥賣你?”
“晚輩有一個哥哥,托我帶了信,還望前輩看在他的面子上,能允我這個請求。”
王宗堯遞上信,那人拆開來,隻看了一眼就扔在地上。
“多年前的救命之恩我已經還了,如今兩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