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官人偷着跑回來了,想見你。”
“啊?”知命有點吃驚,但也不意外,從隰州出發,她就打賭王宗堯對她不會袖手旁觀,沒想到王宗堯回來的這麼快。
“你讓他别犯傻,趁沒人發現快回隰州。”
“晚了。”王宗堯端着一碗湯,自屏風後面輕腳走過來,還是那個風流倜傥的“死樣子”。
見此情景,翠萼十分識趣的退出了房間,把門帶上,在外面守候着。
王宗堯見她憔悴的模樣,啞聲更重,以前柔軟細緻的聲音現在和男子一般威武粗壯,忍不住的氣的吐槽:“你這人不聽勸。趙令松是趙令穰弟弟,一方團練使,還是趙氏宗族,憑他們的關系,也就是做做樣子給百官看,風頭一過,什麼事都沒有,你摻和什麼?把自己搭進去。你臉色這麼難看,叫沒叫大夫?”
知命喝着王宗堯拿來的熱氣騰騰的大補湯,心裡突然就有些難受,上次回去隰州慌張的一晚,秾芳她們也不知道是怎麼費勁給自己備好的飯菜,這應該是東挪西挪湊的口糧,現在不知道隰州是個什麼情景。想到這裡,她瞬間沒了胃口。以前和同宿舍的妙妙一起去食堂吃飯,大師傅做的不好吃了,就會扔掉,重新再打一份别的來吃,美其名曰生活已經這麼苦了,不能沒苦硬吃,要對自己好一點。再往前巴拉巴拉,小時候姥姥會把那發綠的土豆外皮厚厚一層削掉,照樣做出好吃的土豆餅;不經曆食不果腹的日子,不能理解為什麼很多老人那麼懂得珍惜糧食,剩飯剩菜吃了一頓又一頓始終舍不得倒掉……其實我們吃飽穿暖的日子也不過八十餘載,每一粒糧食從種子開始經曆春夏秋冬到最後上了飯桌真是太不易……
“你剛才是想說我傻對吧?你才傻,冒天下之大不韪回來就為了給我送碗湯?”
“你如此大費周章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我豈能讓你獨自面對這些?”
見知命肉嫩,端着那碗熱湯似乎有點燙手,王宗堯氣哼哼的搶過碗,一勺一勺的喂給知命,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接着碎碎念:“其實我知道你不隻是關心趙令松大人,還有那些城裡的百姓。那些隰州的難民回頭都要塑你的金身,燒香供奉磕頭呢!除了你,誰還會為了一群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人去求官家?你看看那些個大官貪得無厭成什麼樣子了,誰還會管老百姓死活?”
知命知道自己隻要還是莊柯,她就沒辦法說服自己見死不救,她一點也不偉大,隻是因為真正的痛苦,沒辦法裝作看不見。她歎了口氣:“對啊!以你爹王黼為首,貪得不像話。你爹這幾年升官速度跟坐火箭了一樣,貪得都是老百姓的錢,這麼些天過去了,叔母的粥棚不知道怎麼樣了?”
“什麼火箭水箭的,跟你、我都沒關系,你現在當務之急就是先養好自己,我說了,我會管你,你就且放心。你這心系天下的範兒,不當皇後都可惜了。”王宗堯戲谑的挑眉。
“我才不當皇後。”
“那你當什麼?”
“我當你的姑奶奶。”
知命呈口舌之快說完就後悔,她嘴快逞能鬥嘴的下場就是被王宗堯一嘴親過來,躲都沒地方躲,親完知命油膩香甜的小嘴唇兒,王宗堯還不忘賣乖:“嗯,行,我的小姑奶奶,我也當是滋補一下了。這湯味道不錯。”
“汴梁的城門失火是人為的吧?”
“你怎麼會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你跟潛火隊那群人,又是一起畫像贊,之前還一起共事過,上次逛街,我看那個跟你打招呼的人談話間與你頗為熱絡。”
“着火的時候,我在隰州呢!而且……”王宗堯停頓了一下,笑眯眯的說:“我現在人也在隰州。”
“好吧!那我懂了,你今晚就走,别耽誤。被人發現你就慘了。”
“知命,有些事我沒辦法跟你細說,我回東京一則看你,二則有别的事。你别擔心我了,你趕緊好起來,我帶你離開這裡。”王宗堯小心翼翼的說。
“為什麼總說要離開?”
王宗堯歎了一口氣:“知命,整件事太複雜,也太漫長。我有我背負的使命和責任,我隻能告訴你,大宋氣數将盡,你留在這裡太不安全了。”
嗯,大概猜出來了,你的身份是間諜加攪屎棍。
頓了頓,他又繼續說道:“其實,我剛開始也有點擔心,無風無浪的時候,我想娶你,你不願意。我尊重你的決定。現在你面對我,卻又不太害怕的樣子,你跟我想象的有點不一樣。”
知命笑起來,未蔔先知,上帝視角。所以她大緻知道故事走向。可是,經曆了這麼多,她也一時很難放手王宗堯這塊大肥肉。隻是她說不出口那綿綿情話來哄對方。她也承認自己多多少少有點勢利眼,也确實很難再有一個男子會這般對她盡心盡力。什麼一見鐘情,日久生情?情愛從來都不單純,都或多或少包含一點目的。
“那好吧!既然還是誰都不讓步,那就回到最初那個約定。”倆人拉鈎約好,又膩歪了一會,見時辰不早了,王宗堯出門去不見蹤影。
幾天後,“彗星出”。宮裡果真又出了幺蛾子。這次司天監給了占星的答案:大兇,就連專給官家講述風俗人情、街談巷議的稗官野史們也都說這次十分不吉。
有了王宗堯在,事半功倍。知命這邊渾水摸魚事情也進行的很順利:根據李師師提供的時間段,在宮裡趙佶常出入的狗洞邊提前埋伏上那個會鬼步的戲子,還有純鈞和墨陽帶了人在旁邊蹲守支應。這個狗洞附近平常不會有什麼守衛來,大概宮裡的侍衛們都心照不宣的知道,這個地方誰過去誰自找黴頭吧?知命用桐油調了礦物色,根據素描明暗原理,給那個戲子提前做了黑夜透視效果的鬼臉,看上去像個被剝了皮的人,确實看着恐怖,想來黑夜裡效果更甚。戲子很給力,哀怨的哭訴的稱自己是隰州亡魂,來跟趙佶讨糧。
趙佶哪裡會想到自己就鑽個狗洞出去散散心而已,結果遇了鬼,不等“鬼”把話說完,他當場就吓暈過去,就連旁邊陪着鬼混的王黼也受了驚吓;緊接着附近巡邏的侍衛們把官家和王黼擡回去,二人就雙雙病了,趙佶病急亂投醫,暗戳戳又在揣測藥引子的事,彗星出現也許映射的就是趙令松一案。他心裡煩惱,又不願意因為這事費神,就着梁師成給了吏部一個旨意,讓他們抓緊落實趙令松一案,該輕判寬容還是放人?總之盡快塵埃落定。後續就是趙令松與知府大人家各被罰俸一年,降官半級,全府上下禁足十日,以儆效尤,着人趕緊帶上救濟糧解隰州之困,這事就算是短暫翻篇了。至此,隰州私放官糧一案告一段落,隻是這當中仍有疑點重重,比如金人驅趕了大宋百姓,官家就當真一點都不知情,也能咽下這口氣?信使走了官路竟然被劫殺,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也是金人所為?很多的事情千頭萬緒,不是她該操心的,這段曆史在書上或者早有論斷和結局,又或者史書裡壓根就沒寫,而她該操心的事是馬遠和王希孟,還有她自己。
趙佶這一病就病了好久,從知命剛回來官家興沖沖的讨論年号開始,徽宗生的這一場大病,期間,聽說崇恩太後欲垂簾事,這些勢必加深官家的憂懼心理,隻是随之而來的張商英與蔡京之間的黨争,暫時延緩了徽宗的行動。後面徽宗又是更定官名,又是更改宰執、武選官及三京、河南府、餘州縣官名,原來官家曾心血來潮改“公主”為“帝姬”,後面一度改了回去,現在又把“公主”改稱了“帝姬”,這一頓騷操作下來,變動之劇,堪比其父神宗元豐年間的官制改革。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恐懼?憂患?急迫?還是享樂一時是一時?
曆史太複雜,猜不透說不清。
幾日後,純鈞帶着蓁蓁回來了。她帶了秾芳的手寫信給知命。知命攥緊那封信,第二次有了想殺人的沖動。天殺的大宋官員們,趙佶明明下撥了那麼多銀子和糧食,這些下放物資,從汴梁到隰州,才區區幾百裡,一路被盤剝,那些蠹蟲們甚至都不避諱的克扣,令人發指,到了隰州當然所剩無幾。秾芳的信裡說,趙令松回去的第二日沈氏就病倒了,秾芳現在除了要照顧蠻奴兒還要分出精力照顧沈氏。趙令松在牢裡不好過,身體大不如前,現在也半撐着協助知府大人主理隰州大小事務。先前因為趙令松的事,趙佶與知命起了一丢丢龃龉,現在她再去求情,恐怕适得其反。而且如果她傻了吧唧的去告訴皇帝,你撥的銀子和糧食都被手底下的人克扣的沒剩多少啦!你猜那些大臣們會不會立刻馬上就弄死她?趙佶會不會因為被她揭了短之後惱羞成怒把她扔到監牢裡?想來想去,隻能再想辦法籌集善款,剛放松的神經又開始緊繃起來了。
連日周轉的操勞,令她疲憊不堪,還沒開始義賣,她身體已經有些吃不消,隻能先跟夫子打了個招呼回别苑休養一日。馬車在大街上穿行而過,卻突然停了下來,嘈雜聲引起她的注意。
“怎麼啦?”
“前面好像有人在打架。”駕車的純鈞答道。她掀開簾子,瞥眼過去,看到一群人在圍毆一個男人。倒地那個男人穿的衣服她認得,梨花的紋樣不會出現在其他任何地方。知命歎了口氣,又要多管閑事了。
“純鈞,過去把人救下來。我在後巷裡等你,人悄悄帶過來。”
“是。”
半個時辰之後,純鈞幾乎是押着那個掙紮着想要掙脫的男人過來,到了馬車跟前,純鈞熟練的踹了一腳對方的膝蓋後窩,那人撲通一下就跪了下來。
“你是何人?”知命看着眼前鼻青臉腫的男人,竟然聯想到了很久之前那個腫了面目全非腳的蠻奴兒。
“關你屁事。”男人被救,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一副我要與全世界為敵的架勢。
“從隰州到這裡,山高路遠,十分不易。看你衣物單薄,手腳皆有凍瘡,且沒有随身換洗的包裹,應該是抱着死志來的,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麼還怕跟我交個朋友呢?”
那人一聽,頓時沒了剛才的沖勁,“你如何得知我是隰州人?”
知命慢慢走下車,把他扶起來,“我算是半個隰州人吧!你袖口的紋樣是梨花,這是隰州才有的特殊紋飾,每年開春漫山遍野的梨花開的芬芳,落英缤紛,美的緊。算算日子,過段時間梨花應該就開了。不過我聽說隰州前陣子遭了災,不知道那些種梨樹、以梨為生的隰州的老百姓們現在怎麼樣了?若能有機會,定當幫助。”
那人驚愕的看了看知命,突然跪了下來磕頭,“貴人,求您救救隰州,救救隰州的老百姓”。
讀書人心裡防線瞬間被擊潰,當場痛哭流涕:我原本是讀書人,前段時間金人來了隰州,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因為在隰州城裡讀書僥幸逃過一劫,可是等我回了村,我的父母兄妹都被殺了,房子被燒光了,我家人都沒了,就剩我一個了,我還考什麼功名啊?我進京來敲登聞鼓,可是我剛敲了一下,就被吏員趕了出去,公然在大街上打人,還有沒有王法了?……男人哭的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看着可憐。
知命沉默,這樣的人間悲劇裡,隻有活着的人要承受一輩子至親離世帶來的痛苦。
“你有沒有想過去隰州知府衙門找找人?”
“去過了,知府衙門裡亂作一團,沒人應我,聽說連知府大人都被關了起來,既然隰州有難,而天子不知,那總得有人站出來做點什麼,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純鈞,你去安排他住下,給他一些銀兩。”
“不用,貴人,我的傷好了之後,還會去敲登聞鼓,不死不休。我不想連累您,承蒙不棄,請告知姓名,他日若我不死,定給您在佛祖面前供海燈。”
“我是誰不重要,你若信我,先别沖動行事,給我三天時間。”
那人沒有回話,沉默了許久。見勸他不動,知命隻能讓純鈞硬塞了銀兩給他再回去。
别苑的晚上,知命取了信箋,提筆給秾芳寫信,“告訴蠻奴兒,她的名字,我想好了。青,物之精華,米中最好的米為精,人中最漂亮的為倩,水中最好的為清,最美好的年華叫青春,蠻奴兒,你以後就叫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