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小雪初過大雪晨,微雲微霰點輕塵。
聽說汴梁有八景——繁台春曉,鐵塔行雲,金池夜雨,州橋明月,大河濤聲,汴水秋風,隋堤煙柳,相國霜鐘。大雪時節,金朝人不顧寒冷遠道慕名而來,曆史的車輪果然碾壓一切碳基生物。該來的還是來了。
别苑外,官路上,緩緩走過一大隊人馬,遠遠看着陣勢十足,旌旗獵獵招搖着過去。車、馬飾物上都繡着陌生的标記和符号,顔色也不同于大宋的清雅。隊伍很長,看穿着打扮,和電視劇裡《射雕英雄傳》很像,是金人。金人來幹嘛了?離靖康還有幾年,金人這麼急開始又有動作了?
金朝使臣來見,為彰顯大國風範,一般都會選在高、大、上的皇家園林。北宋有幾個大型園林,玉津園、瓊林苑、玉林苑還有後來修建的艮嶽,都是皇家園林中的佼佼者,規模之大,審美之高,足以成為後世園林修建的模闆,這次在金明池宴請金朝來使。金明池作為皇家園林定期對市民開放的,每年的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金明池都會準時“開池”,任士庶遊玩。開池之期,政府還會組織舉辦盛大的水戲表演,包括精彩的龍舟争标,吸引無數市民慕名而至。一時間,遊客如蟻,觀者如堵,原以為宮牆高聳,将皇家林苑跟外間市井完全隔開,園内除了宮女、太監,還是宮女太監,宋時的開放性超越了知命的想象,還是她狹隘了。重殿玉宇,雄樓傑閣,奇花異石,珍禽怪獸,船塢碼頭、戰船龍舟,樣樣齊全。金明池内還遍植蓮藕,每逢陰雨綿綿之夜,人們多愛到此地聽雨打荷葉的聲音。雨過天晴萬物清新,更有一番新氣象,故有“金池夜雨”之稱。真是風雅到了極緻。
金明池位于開封府順天門外,最初是宋太宗訓練水師的軍事基地,後來大宋逐漸富庶,國家進入承平之期,金明池的功能跟着改了,變成了大型皇家休閑娛樂宴飲招待等于一身的場所。官家和寵臣王黼、童貫、蔡京等一衆人等在湖中央的水心五殿裡,知命跟其他畫師一樣站在離水心五殿不遠的臨水殿,遠遠隔水看着重要外賓會晤場面,回去做圖畫以記之。知命已經請了花鳥科,不在界畫和職貢科裡,許是圖畫院裡的公務太忙,忘了在名單上把給她劃掉,結果她就跟着稀裡糊塗的來看熱鬧了。
這邊臨水殿裡,畫師們擠擠挨挨的看着對面的情景。這個時代沒有望遠鏡,畫師們辛苦踮腳翹首,時不時用炭條和毛筆勾勒着簡單的圖像記錄。知命抱着柱子興趣缺缺,沒任務還要跟着擠在這裡湊數。宗堯不知何時出現,穿着官服那氣派和模樣、身高,在人堆裡格外紮眼,聽翠萼說他又升了半級,新上任不久,官服還是嶄新嶄新的,甚是好看,站在人堆裡格外紮眼。想起來了,這家夥新晉的職位好像就是宮廷安保隊之類的。王宗堯扒開人群走過來和知命打招呼,臨水殿裡畫師們擁擠的像菜市場。兩個人好容易走的近了些,王宗堯大聲說着什麼,知命根本聽不清他的話,招了招手,示意他再近一些。王宗堯被人群擠到邊角,知命問他,“你剛才說什麼?”王宗堯附耳說了一句:别出聲,跟着我出去。拉着她就往外走,知命想到上一次見面是那天他醉酒倆人同處一室,還略有尴尬,冷不丁的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血!她忍不住愣了一愣,王宗堯手上有點濕黏的感覺從手心傳了過來。她剛想問一下什麼情況,結果身後湧來很大一個力道,不知是人太多擁擠還是沒站穩,兩個人手拉着手就撲通掉下了水,一起落水的還有幾個沒站穩的畫師。知命小時候在少年宮學過遊泳,加上姥姥家就在大海邊,能稱得上是遊泳小健将一枚。薄薄的冰面瞬間被砸開,冰冷的水激的她一個接一個的冷戰,激靈了起來。她快速撥開水,浮上水面卻遲遲不見王宗堯上來。知命有點懵這人難道不會水?還是王希孟當機立斷跳下了水裡,和侍衛們一起救了王宗堯及衆人上岸。被拖着上岸的花美男頭發、泥沙挂了滿臉,要不是那身好看的衣服,知命都認不出那具濕漉漉被泥漿裹住的身體。知命心裡對自己剛才的猶豫不決略有愧疚,這是旱鴨子真不會水。王宗堯稍微有點潔癖,又是個遠近聞名的衙内,此刻旁邊這麼多人,他如果不是真溺水了,肯定不會容忍這麼多人看他狼狽的樣子。
知命讓希孟和侍衛散開周圍的人,拍拍他肩膀沒有反應,知命心裡罵着這家夥不會是來真的吧?開始給王宗堯做溺水急救。忍不住OS:完蛋了,王宗堯醒了會罵死她吧?或者用錢砸死她?
希孟不知道從哪兒弄到幹淨手帕遞給知命,知命開始清理王宗堯口、鼻的泥沙、泡沫等,用手把王宗堯的頭仰起、擡下颌、打開氣道、解開上衣,開始做胸外按壓,吐出了幾口水之後,王宗堯還是沒有反應,知命看了看周圍一圈傻站着不知所措的畫師們,這幫老爺們都是她的同事,關鍵時刻都不敵一個王希孟半大的孩子,不管了!再不心肺複蘇這人就哏屁了。
果然,一如上次救小乞丐一樣,衆人倒吸了口氣,後退了一步,這邊太熱鬧了,畫師們都快忘了自己來幹嘛來了。還有一個畫師要當場畫速寫記錄,結果被郝七看到搶過本扔進了水裡,氣的那畫師直罵娘去池子裡撈本子。這邊知命用力的吸氣,再去貼着王宗堯的嘴唇來來回回做了多次人工呼吸,這人還是沒反應。她嘴唇都要麻了,希孟也跟着着急:“趙官人,要不我來吧!我看你做了2次。大概能明白道理。”說完正準備附身下去,王宗堯微微的咳了幾聲,吐了污水出來,幽幽醒了過來。知命見狀松了一口氣,扶了他半坐起來:“你總算醒了。”王宗堯無力的笑了笑,虛弱的說:“多謝。”畫師們拍手叫好,看到寵臣家衙内無事,紛紛又轉頭回到臨水殿各自忙碌,留下知命、希孟還有幾個侍衛照顧着。一個青壯男子過來接手知命,架着王宗堯的胳膊,慢慢往回走。
王宗堯回過頭對知命說:“都是你害得,我現在渾身發冷,想必着了風寒,你那裡溫泉可否借用?”
知命看他沒頭沒腦的就賴自己,也懶得辯解,“您随意。”說得好像她拒絕了,他就不會來一樣。王宗堯終于有非常正當的理由賴在别苑療養。
不用陪王黼應酬金人,倒也輕松。王黼忙得脫不開身,托了人帶太醫和大箱的補品來看,據說是天冷落水受了寒,每日溫泉療愈加靜養即可,無大礙。也不知道他具體哪裡受傷,那天看着也有吓人。王宗堯自己說頭疼、頭暈、渾身無力。太醫硬開了些安神的藥也就不來了。想來也無大礙。“貴人就是矯情”,翠萼過來回複時候,知命支着腦袋和秾芳一邊下棋如是這般的想。
“那他身上的傷怎麼樣?太醫怎麼說?”
“太醫給号了脈,開了一堆靈藥妙草,但壓根沒提受傷出血的事。”
“奇怪了!難道那天我看錯了。”
王宗堯自己挑了山邊最近的那個屋子住,旁邊挨着溫泉。人雖是住了過來,也不多叨擾知命,最多時候知命來象征性看望他的時候,就坐下一起聊天,喝茶,下棋。
“你這人性子冷。”
“怎麼說?”
“咱倆來往這麼久,你對我好像沒有那麼熱情。”
“是沒有你想象中那麼熱情罷了。”
“我住過來,你不應該高興嗎?”
“拜托!大哥,你在養病,難道我要天天歡天喜地的?那不成了幸災樂禍了。”
“早知道不住過來了,我以為你會歡喜。”
怎麼可能?你私底下過來和在大庭廣衆之下住過來是兩碼事,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咱倆走的這麼近了。知命心裡還想着避嫌的事,嘴上也不客氣。“對啊!住過來多遺憾啊!跟随官家接見金國使者的臣子們多有封賞。”
“那倒不至于為了那點子錢财遺憾,那你有過遺憾嗎?”
“有啊!人生在世,誰沒有點遺憾?别說咱們了,孔孟先賢不也都是如此這般?”
“孔夫子生不逢時,韓非被祖國棄如敝履,白起那從無敗績的将軍最後也死在了一場從未參與的戰争裡,秦人五百年努力建立的秦朝,在十幾年裡分崩離析,霍去病英年早逝,蘇武持節于漠北寒風,赤壁大火燃燒後再無英雄夢,從會當淩絕頂到百年多病獨登台,從氣吞萬裡如虎到可憐白發生,男人如是,女人亦如是。昭君出塞不歸,文成公主遠走高原,樁樁件件,哪個不是遺憾?”知命一氣說完,喝了口茶湯,嘴裡呵出長長的白氣。
王宗堯望着那白色呵氣呆了呆,知命揮手在他眼前。
“你不是最喜歡聽我胡說八道的嘛!這會兒發什麼呆?”
“那我再問你,你怎麼看‘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金玉滿堂的人雖然富有,但卻不能永久守住他的财富;那恃富而驕的人,最後必自取其禍。”
“這是字面意思,要你講?我問的是你怎麼看?”
“不怎麼看,輪不到我怎麼看。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問你自己才對。我又不是衙内,從來未體會過‘金玉滿堂’的感覺,所以無法設身處地的來思考這件事。就像我們總要外出寫生,為的就是繪畫逼真,傳神寫照。沒有體驗怎麼得出結論?隻是我明白最淺顯的一個道理:‘物極必傷。’”
“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王黼現在驕奢淫逸,萬一哪天他有閃失?我是首當其沖的苦主。”
王宗堯幾乎不提及他的父親,提到了也都是直呼其名。
“他與官家極為親近,官家很多事務也多倚重于他。都說最上等的國君是悠閑無為的,他不輕易發号施令,然而人民都能各安其生,得到最大的益處。等到事情辦好,大功告成,人民卻不曉得這是國軍的功勞,反而都說:我們本來就是這樣的呀!甚至連官家,也都這樣覺得,他是沒有看到汴梁城以外的地方啊!”
“你怎麼突然這麼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