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耳朵從門上拿開時,整個房子寂靜無聲,空曠,清冷,隻有冷白色的燈光幽幽照着,外面雨幕碩大,世界黑得發沉。
周志忽然感到一陣心慌,他匆匆退回地下室,很急切地問陳宇南:“找到了嗎?”
地下室空無一人,隻有發電機很沉悶而響亮地叫嚣。陳宇南不見了。
周志站在樓梯的最後一層台階,滿目慌張。
“嘭!”比剛才更響亮的撞擊聲——地下室的門,在周志身後關上了。
門合上的瞬間,周志看見了平月的臉,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後。他還看見了陳宇南的臉,陳宇南的手抓着門把手,神情冷淡地帶上了門,他的另一隻手,抓着鐵鍊。
周志沖上去。門已經合死了,無論他如何用力掰動門把手,都一成不動。
隔着厚重的門扉,鐵鍊嘩啦啦響,從外面将門把手纏繞一圈又一圈,就像他們第一次來到地下室門口,鐵鍊牢牢綁死門把手,禁止任何人進入。然而,他們還是進了,于是,範明勝死了,接下來,他也要死了……
周志不甘心,想不明白,陳宇南是和平月一夥的嗎?平月就是平成禮的女兒啊!
“救人不是所有人的義務!我隻是一個記者,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如實報道,這件事和我沒關系!”
“平月!”
周志大喊。
鐵鍊砸在門上,徹底鎖死了。
“如實報道嗎?”
發動機轟鳴的聲響裡,平月的聲音平平傳進來,她問:“你如實報道了嗎?”
周志懵了。
“我……”
平月說:“你沒有如實報道。”
周志:“可是……記者也要分很多種啊,不是每個記者都要……就算是另一個記者,也不敢……”
平月:“所以你知道。”
是的,周志知道。他拍了百來張車禍現場的照片,地毯式地一寸一寸地拍,最嚴重的地方甚至連拍十幾張。
平成禮的死,那顆被撞得稀爛的頭顱,似乎并不像車禍。他知道,他回到局裡,立刻把照片推到師父面前,說,這是謀殺,一定是謀殺!
他很堅定地說。
師父看了他一眼,說,這是一場意外事故,是一場車禍。
周志不懂。如果這是一場謀殺,一定比車禍更能獲得廣大關注。報道麼,不就是要掀起驚濤駭浪嗎?
師父問他,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周志:誰?
師父:平成禮。
周志不認識。師父讓他去網上查一下。周志查了,平城最大的房地産老闆,平成禮。
平城最大的房地産老闆被人殺了!
周志激動地指着屏幕:“大新聞啊師父!”
師父說:交通局來過電話了,說希望今晚的兩場車禍不會給我們的闆塊造成太大的擁擠。懂什麼意思嗎?
周志似懂非懂。
師父寫下了新聞内容——一起意外交通事故,緻兩死一傷,肇事司機在逃。
周志問,為什麼不報?
師父說,你為什麼不去當服務員。
周志說:我想當記者。
師父說:對啊,你要當記者,别人要當服務員。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崗位,每個人有每個人該做的事。服務員不是隻端盤子,記者也不是所有事都要報。社會有一根橫量杆,誰該做什麼,做到哪種程度,早就注定。
周志依舊堅持:那記者不就是報道事實嗎?
“可以報啊。”
師父轉過身,他坐在椅子裡,周志站在旁邊。他擡起眼,看着年少無知的周志,眼神慈愛,或者說是一潭死水。
周志忍不住顫了顫。
師父說:“你想報嗎?”他把筆遞給周志,站起身,讓他來坐下。
周志抓着那隻鋼筆,被師父摁着坐了下去。周志隻懵了幾秒,便埋頭在紙上打草稿。師父叫了他一聲:小志啊,你今後有什麼意向呢?
周志頭也不擡地說:當然是留在電視台啊!
身後沒有師父的回應,他回頭看了一眼,師父正往樓外走。夜裡的電視台,燈光明亮。明明是那種很璀璨耀眼的光芒,落在師父身上,卻帶着一層厚厚的霾,壓得人喘不過氣。
第二天,報紙報道,平城房地産老闆平成禮,因車禍事故去世。
……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位置、身份、應該做的事。每個記者有每個記者應該做的事,有記者報道美食,有記者報道花邊新聞,有記者報道事實……
而周志,不是那個會真實報道每一件事的記者。
為了自己的生涯,他不可能離開電視台去當服務員,他要留在電視台,繼續當一名社會意義上的合格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