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淩淩尖叫着揮手,朝走過來的人揮、打、抓,張牙舞爪地推,想阻止平月靠近。她一邊推,一邊叫,一邊喊救命。
平月逼近她,她慌張往後退,退進了昏暗的内室,往裡越退越深,越退越深,退到平月幾乎看不見人。
平月站在門口,視線落在看不清的内室裡,語氣輕輕:“我們好好玩,慢慢玩。”
嘭。她帶上了門,
悅淩淩瘋了一樣從黑暗裡沖出去,沖到門後,拼了命地拍門拽門,打不開,門被鎖了,完全打不開。她用身體撞門,撞得骨頭咔嚓響,腰更疼了,腿更痛了。她痛得跌坐在地上。整個人陷入漆黑,伸腿看不見自己腳的漆黑。
她尖叫,發狂地叫,叫陳宇南,叫爸爸,叫梁威,叫媽媽,叫平月,她說平月對不起,我錯了,原諒我,放我出去,你用石頭彈我,随便怎麼彈,放我出去,别把我關在這裡,放我出去……
叫得聲音沙啞,聲嘶力竭,叫到喉嚨發疼發幹,叫到渾身無力,沒人應,外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躺在地上,盯着黑暗,靈魂深處溢滿恐懼,她害怕。她顫抖着,縮到牆角,肩膀碰到了照片,一想起那些照片,她慌慌張張爬遠,挪到另一面牆角,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緊緊抱住自己。
雙臂環抱的身體,在害怕,在發抖。四面八方都是黑,沒有聲音,隻能聽見自己急促沉重而慌亂的呼吸聲。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不知道外面有什麼,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黑暗和空洞讓她沒有時間感,沒有空間感,沒有實在感。她就害怕,無盡的害怕,無盡的恐懼。她把自己越抱越緊,不斷地哭,控制不住地哭,哭到後來,哭不出來了,哭累了,眼淚幹了。
她在恐懼裡精疲力盡地睡着了,又醒了。然後餓,非常餓非常餓,餓到反胃,餓到胃疼,餓到肚子疼,餓到想上廁所。
她緊緊夾住腿,憋着。也許是十秒鐘,也許是半個小時,也許是兩個小時。她說不清,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憋的時間是長還是短,不知道自己憋了多久,她隻知道自己忍不住了。
完全忍不住了。她爬起來,忍着疼,脫下褲子,尿了出來。
黑暗裡頓時有了一點别的聲音,尿尿的聲音,讓她感到沒那麼恐懼了。她喜歡一點自己的聲音,這樣顯得有人在陪她。但很快,聲音就沒了,她還想要更多的聲音,可是尿完了。
鼻腔擠滿了騷臭。
她提上褲子,爬到對面去,蜷在地上,緊緊環抱自己。又安靜了,完全的安靜,連雨聲都聽不見。是她在這裡面待得太久,雨停了嗎?她不知道,她隻知道這種空寂讓她極度恐慌。
她哼歌,一首接一首。喉嚨哼幹了,才哼完五首。五首啊,算算時長好像才十幾分鐘,可是她覺得好像過去半個月那麼久。她餓到痙攣,她開始想念飲料,想念炸雞,想念漢堡,想念薯條。媽媽不讓她喝飲料,說不健康,隻讓她喝白開水。這個時候,她覺得白開水也很好喝,讓她喝一輩子白開水也願意,隻要給她水喝,隻要給她東西吃,随便什麼水,随便什麼東西都好,給她,她想要,想要。
嘴巴渴到發痛,嘴皮出了血,口腔長了一層膜,舌頭舔過去,是凸出來的觸感,又幹又疼。
悅淩淩又哭了,控制不住地哭,眼淚止不住的流。流幹了,又睡過去。
她開始暈睡,一會睡一會醒。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睡着了,是漆黑,醒來也是漆黑。有時候她分不清自己是醒着,還是睡着,好像沒醒過,又好像沒睡過。
她已經過了尖叫呐喊救命的時刻,人麻木、虛幻、飄浮了,像一張沒有肉\體的影子,浮在黑暗裡,起起伏伏,飄來飄去,就是出不去,隻能在這裡。
黑暗是折磨人的,寂靜的黑暗更折磨人。她東想西想,後來連想法都沒有了,隻是木愣愣地躺在那裡,像一具行屍走肉,莫名其妙地流淚,想不起一切,甚至某個時候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了,自己的性别也模糊了。
啪!
一束光從對面射了過來。悅淩淩下意識埋下頭抱住自己,将自己藏在光影之外。過了許久,她才擡起頭,偷偷摸摸從手腕裡漏出一條眼縫,往光照來的地方看。
那是一台電視,正在讀碟片。
碟片讀好了,電視開始播放畫面。
很糊的畫面,像素不好,十幾年前的錄像,模糊,但能辨認出來是一段錄像。
十八年前的錄像。一輛黑色轎車歪歪扭扭地停在馬路中央,車頭被撞得慘不忍睹。司機死了,副座的女人死了。隻有後座一個小女孩,小小的身體緊緊靠在椅背上,不安地挪動,但不知道什麼原因,讓她挪不出來,就像被夾子夾住一樣,卡在座位與座位之間。
她一會兒看前面死掉的人,一會兒看車窗外的馬路。車窗半開,露出她被血染得模糊的臉。
馬路人行道上,有個紮馬尾的小女孩穿着毛呢格子裙跳着跑過去,忽然又倒回來,站在車窗的對面,好奇地将車裡女孩望着。
然後,她從地上撿起一顆石頭,沖車那邊彈了過去。一顆,兩顆,三顆,四顆,終于彈中了車裡的女孩,女孩痛得叫了一聲。手裡捏着石子的女孩登時發出得意的笑聲,緊接着,彈得更賣力了,像玩遊戲上了頭,隻想玩,隻想一直玩。一直彈。一顆接一顆的石頭彈到女孩臉上、頭上、脖子上,落下斑駁的淤青。
她緊緊抿着嘴,不叫。
路邊的女孩就走近些,用更大的力氣彈。似乎她不叫,就不對,必須要叫出來才行。
不知道彈了多少顆石頭,遠處響起“嗚嗚嗚”的警車聲,警察的車過來了。她吓得把手裡的石頭一扔,快速逃跑。
錄像到這裡結束,電視陷入一片白茫。三秒後,重新播放。第二遍播放完,又有三秒鐘的空白,然後播放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無限循環。
悅淩淩從最初的迷茫到意識到那是自己,恐懼爬上心髒,她又開始哆嗦起來。
随着錄像不斷循環播放,漸漸變得茫然,目光呆滞。她傻傻盯着電視,聽裡面傳出來的細微聲音,瞳孔倒映出畫面,但什麼也沒看進去,就像風從腦海吹過,轉一圈回來再吹過去,又轉一圈回來還是吹過去,什麼都沒留下,什麼都意識不到。她就是立在那裡的樹,隻是在循環與循環之間的三秒空隙裡,眨了一下眼睛,或者動了一下眼珠。
不知道播放了多少遍,不知道播放了多久。悅淩淩記不清,數不出。她隻知道,電視“啪”地一下黑了,不放了,周圍變回黑暗,寂靜的黑暗。
她怔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然後朝電視發瘋地撲過去,抱住電視,求她再放,再放,繼續放。
她需要光,需要聲音,需要除她之外的一切東西。
她求到嗓子失了聲,眼淚幹了水,鼻涕凝固了,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少次,就在她的瞳孔失焦到最大角度時,電視又亮了,又開始反複播放那段錄像。
她像一條餓了千百年的狗聞到了肉香,撲上去,坐在電視最近的地方,将眼睛貼上去,盯着錄像看,聽裡面發出的聲音。女孩的痛叫,她得意的笑,石頭滾在地上的脆響、彈在人身上的悶響。
反反複複地看,反反複複地聽。看到眼睛快閉上,聽到耳朵泛起嗡鳴。電視又關掉了。她又陷入了黑暗,然後渾身一震用力張開眼球,抱着電視繼續求她再放,求她給她光,給她聲音。
來來回回,重重複複,她在黑暗與光亮,寂靜與喧嚣裡,來回徘徊,來回掙紮,來回流竄,直到她分辨不出什麼是黑暗,什麼是光,什麼是寂靜,什麼是喧嚣,直到她躺在自己失禁的大小便裡,瞳孔像反光闆一樣折射出錄像的畫面,漸漸沒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