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月愣了一下,說不知道。
梁威說:“好了,悅淩淩你拿燈,走那頭。我就用手機,電夠,很快回來。”他囑咐悅淩淩,“一定要記得方向,别走太遠,實在害怕就回來。”
兩人在通風口分道走,一個去左邊,一個去右邊。
平月站在書架前,看着敞開的内室,滿牆的照片幽幽面朝她,陰森又恐怖。
她盯着那些照片,耳朵聽見頭頂有沙沙聲,兩個人在往相反的方向爬行。她開始數那些照片,一張、兩張、三張……十張……二十張……三十張……一百張……一百五十張……一百八十張……三分鐘了,頭頂沒聲音了。
房間一片寂靜,靜得像一間死房子。
然後,突然響起了一聲尖叫,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緊接着,蹭蹭的攀爬聲離平月越來越響,越來越響,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近到耳朵邊。
平月頭也沒擡,隻聽見悅淩淩嘶聲竭力的慘叫着往通風口退,退到通風口,一腳踩了空,從上面掉下來,落在書櫃上,書櫃是平扁的一個櫃子,被她大力一砸,登時立不穩倒了,重重摔在地上,痛苦的嘶嚎聲驚心動魄。
平月沒有去看她,她把椅子疊在橫立的書櫃上,手舉網闆,将通風口封了起來。
“你……你……梁威還在上面啊!”悅淩淩痛得說不清話。
平月說:“我知道。”
悅淩淩:“那你還封?”
平月:“不是有人追你嗎?”
悅淩淩:“你怎麼知道?!”
平月反問:“沒人追你跑那麼快做什麼?”
悅淩淩說:“我看見一個人一下子就閃了過去,超快……”
話音剛落,一隻斷手從黑暗的通風口伸出來摔在網闆上,将網闆震得顫了顫。梁威爬了過來,滿臉的血。平月擰上最後一顆螺絲釘,跳下椅子。
梁威睜着充血的通紅的眼,用力拍打網闆,讓她打開,“打開!平月!打開!”
他對平月的行為感到憤怒,憤怒到瞪紅了眼,眼角青筋畢露。
“平月!打開!”
梁威在喊。
悅淩淩也在喊,“你開啊!”
平月望着梁威,搖了搖頭,眼神平靜無波,毫無情緒,哪怕他臉上的血從網格上方滴了下來,哪怕正正中中滴在平月額頭上,她仍舊一言不發,隻将他盯着。
梁威後背起了一層冷汗,比剛才還冷,冷得他哆嗦。
剛才,他爬進通風口的甬道。甬道很深,他一直往裡爬,爬了很遠,心中大概繪出了距離,從周志房間到房子的盡頭,應該再爬一會兒,就能到了。如果這條通風道一直是直線,那麼通風口的另一端應該在房子的外壁上。這是最幸運的結果,外壁的通風口隻會是風扇,為了阻隔雨水,最多将甬道最後一段設計成向下的走勢,不會封口的。
他一邊爬,一邊思考,視野好像看見了盡頭。黑乎乎的,看不清,但耳朵捕捉到細碎的聲音,滴滴答答,轟轟隆隆,随着他的爬行,聲音越來越大,那是暴雨打在屋檐上拍在樹葉上的聲響。
果然,他猜中了。通風口的出口就在牆上。
馬上就能出去的迫切讓他加快了速度,他雙腳并用,蹭蹭往前竄,前所未有的靈活,像一隻敏捷的猴子。
然後,一頭撞在了一根線上。能知道是線,是因為将将撞在額頭上,小時候拉的弓弦的觸感,細細的線在他的額頭繃緊了,繃出一條細痕。
那一瞬間,他來不及想那根線為什麼懸在這裡,身體先一步往後猛退。人在往前爬的時候,會用雙手撐着往前爬。退也一樣,會撐着往後退。梁威整個身體又快又用力地往後退,依舊遲了,身體退了,腦袋退了,手沒來得及抽回來,一把斬刀從頂上落下,毫不留情斬在他的雙手上。
鮮血瓢濺,他這時才意識到,這是一場陷阱。所有看似能出去的地方,都是陷阱。
劇痛襲來,他爆發出劇烈的慘叫,然後,瘋狂地往回退,退回來時的通風口。
明明看見了光,腳下的觸感已經和通風道不一樣了,明明蹬上了通風口的網闆,但就是下不去。
他忍着暈眩多退幾步,退到通風口的另一邊,悅淩淩爬的那邊,埋頭往下看。看見了平月的臉,她舉着網闆,手裡拿着螺絲刀,在往網闆上快速擰螺絲,将網闆封死在通風口上。
“你……”
梁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下面的人看了他一眼,擰上最後一圈螺絲,跳下了椅子。站在下面,擡頭注視他。
燈影落在她臉上,他的血正滴滴答答流到她的額頭,将她的額頭染得血紅。眼睛染紅了,半張臉和鼻梁染紅了。血流進她的眼睛,刺痛了眼,她不舒服地眯起眼,看着他。
不知道是失血過多造成的暈眩還是什麼,讓梁威的視野瞬間恍惚。平月的這張臉,忽然和許多年前的一張臉重疊了。那是一個小女孩的臉,她坐在一輛被撞得四分五裂的車裡,車窗半開,就這樣滿臉是血地擡起頭,暈沉沉地眯着眼,對他說:“警察叔叔,兇手跑了,你快去抓他們。”
抓他們。
抓他們。
多麼吓人的詞。
他們,那得是好幾個人啊。他怎麼抓。他都不應該來這裡……那是2012年的冬天,1月4日,為什麼記這麼清,因為周志前兩天剛提過,因為這個日期讓他良心不安。從2012年起,他做過好幾次噩夢,雖然後來随着時間淡忘了,但被周志提起這個時間點的時候,他又全部清楚地想起來。
2012年1月4日,他值夜班,那是他剛進派出所。平城朝陽派出所,值夜班。晚上十點,組長打電話叫他去吃燒烤。他說要值夜班啊。組長說交給另外兩個女同志吧,快來,就等你了。
值夜班去吃燒烤喝酒是常有的事,因為夜班通常接接電話,哪兒投訴擾民,哪兒喝醉酒打架。出警另有别的組,所以他們經常在夜班時間去吃夜宵。
他沒當回事,跟同組的兩個女警員交代了一聲,說等會給你們打包回來。兩個女警笑嘻嘻應了。
那晚,他喝得有點多,有點暈,組長說不行就别喝了,說改天再喝,但男人嘛,喝再多都不會承認自己醉了,隻會越喝越清醒,如果第二天頭疼還得怪喝到假酒都不會承認自己喝多了。他說他還行,沒喝多,于是又喝了一箱啤酒。
就是那晚,他喝完酒,組長們回家,他回值班室。剛回去,值班的女警就說交彙路出了車禍。
他揮揮手,說這是交警大隊的事,和我們沒關系。
女警說,交警那邊來電話讓我們先去現場看看,聽說這起車禍很嚴重。今天交警大隊事多,他們那邊缺人手。女警又解釋了為什麼找他們,因為派出所離得近。
他拉過椅子坐下,說,找阿傑他們去啊。女警說,他們出警去了。梁威歎口氣,行吧,我去看看。
他戴上警帽,去洗了一把臉,清醒了一點。可還沒走出派出所門,又開始暈了。這一晚是真的喝得有點多,因為組長提了一句話,說他有希望轉正。
梁威沒本事,是靠家裡塞錢進來的。走後門和正式警員的待遇有很大區别。他家隻是做普通生意的,賣煙熏鴨,花了十五萬買這個位置。别人走後門是關系硬,他是純靠錢堆,不可能隔幾年再交幾十萬還是個非正式警員,轉正最保險。既然有希望,他就陪組長他們多喝了幾瓶,還約定了改天他請客,去唱歌。
他扶着派出所的白牆,騎上警車,往車禍地點開。交彙路133号,就在不遠,拐個彎,過條馬路,再轉個彎就到了。兩分鐘都不要。
确實很嚴重的車禍現場,他打眼一看,酒都醒了幾分。
把警車往邊上停好,他一邊貓腰往車裡瞧,一邊問還有人活着嗎?
前座的兩個人都斷了氣,頭耷拉在安全氣囊上,司機的頭簡直慘不忍睹。梁威從來沒見過能撞成這樣的頭,隻在電視上看見過被砸成這樣爛的頭。當他這樣想的時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兇手案的性質和車禍案可不一樣。他拍拍自己的腦袋,告訴自己都是喝多了瞎想的,他沒見過幾起車禍,指不定撞車就是能撞成這樣。
後座傳來聲音。是個小女孩,剛剛轉醒的模樣,她從靠背睜開眼,失焦的瞳孔漸漸凝實,望向了他。她看見他戴的帽子,看見他穿的衣服。她說,警察叔叔,兇手跑了,去抓他們。
兇手跑了。
去找他們。
他們。
多可怕的詞啊。他一個人怎麼抓啊?他還喝了酒,騎了警車,交警要來,得第一個逮他,扣他車扣他駕照,再關他。他現在估計比醉駕還厲害,去測血能測出300的酒精含量。
他隻是普通家庭,隻是賣煙熏鴨的普通家庭,這個位置是靠花錢托關系再托關系幾經周折買來的,經不起這種折騰。
他說:“報警沒?打120沒?”
小女孩說:“沒有。”
很沒良心的,梁威竟然感到松了一口氣。他說:“叔叔給你打120,你呆在這裡别動,叔叔回去叫人。”
他拿出手機,走開幾步,站遠去,沒有先打120,他先打了阿傑的電話,讓他快過來。阿傑和他關系很好,問他啥事。他說自己喝了酒騎車來的,黴啊,攤上這麼大的事,你快來替我,我得先回警局,不能留在這兒。不然待會交警肯定扣我。
阿傑說了句你真牛逼,這都敢去。梁威說,糊塗啊,以為真的看一眼就走。他回頭看了眼車禍現場,但凡沒這樣嚴重,他還沒這麼怕。這場車禍,要細究起來都不是車禍那麼簡單,到時候他作為第一現場目擊者,還得做筆錄。他也沒敢告訴阿傑這裡到底有多兇。
阿傑說,行行行,你先回吧,我馬上過去。
梁威挂了電話,走到車窗前,對裡面一直盯着他的小女孩說:“叔叔已經報警打120了,醫生馬上就來,你别亂動啊,叔叔肚子疼,先去上個廁所。”
車裡的小女孩很安靜,沒說話,就那樣盯着他,漆黑的瞳孔幹淨又純粹。
後來梁威每次做噩夢都會夢見這雙眼睛,夢見這雙眼睛問他,為什麼不說實話。
梁威沒說實話。他是回警局後再打的120。阿傑回來是淩晨三點了,告訴他,被定性為嚴重車禍,肇事車逃了,還在找,能找到的機會不大,那邊一整條路都沒安監控。
出事車的監控設備被損壞,儲存卡被拔了。那時候指紋不全面,身份證采集指紋都是從2012年5月30日開始實施的。
梁威回警局後一直坐立不安,直到阿傑說完,他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問了一句:“沒别的?”
阿傑疑惑:“還有啥啊?”
梁威搖搖頭,他估摸着是自己喝太多,喝醉了,才有那種以為是兇殺現場的錯覺。
但他還是不放心。直到第二天的新聞播報了這場車禍,才完全落下心。可偶爾還是會感到不安,他始終想起那雙眼睛,純粹幹淨的眼睛,一直期待、信任他的眼睛。那個小女孩,從此變成了孤兒。
20歲的梁威還有點不多的單純,會因為這件事而良心不安。他找人打聽了一下,偷偷去醫院看那個小女孩。小女孩躺在病床上,挂着吊液,病床旁坐着一個衣着精緻的女人,她在削蘋果。削到了手,把刀和蘋果放在桌上,出了病房。
梁威悄悄潛進去。他以為小女孩睡着了,當他靠近病床時,小女孩睜開了眼,通紅的眼,不知道是哭的還是熬的。她看見他,聲音沙啞地問:“叔叔為什麼不抓他們?”
梁威尴尬得說不出話來,那個小女孩一直盯着他,他隻好幹巴巴回:“抓誰啊?”
他覺得她年紀小,不懂,沒指望她說出什麼,以為她最多隻會說開車撞她的人。誰想,她開口吐出這句話:“兇手。撞我們的兇手,殺爸爸的兇手,逃跑的兇手。”
梁威緊張地問:“撞你們的兇手跑了,警察正在抓,殺你爸爸的兇手是誰啊?”
“女的。”
“你……是不是看錯了?會不會是撞暈了做噩夢了?”
小女孩抿上了嘴,不再說話,隻将他盯着看,一直看,一眼不眨地看,就像要将他的臉深深刻在她瞳孔裡。
梁威也真的從她那雙漆黑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臉,窘迫的,倉皇的,驚怕的。
他在害怕。
因為他昨晚那一遭,去了又跑,算是故意隐瞞、包庇罪犯、知情不報、醉駕出警……各種疊加起來,分外緻命。他家承受不起,他也承受不起。他不知道自己除了幹這個還能去幹什麼,回家賣煙熏鴨嗎?
梁威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