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新帝性子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無人能揣摩聖意。”
“唉,若是昔年的太子登基就好了,隻盼新帝莫要在江南胡亂——”
臨至耳畔的談話已然越發大膽,晏樂萦回過神來,難得沒笑,正色提醒他們,“誰登基也輪不到我等議論,那是天家之事。屆時惹禍上身,誰也難保你們,快些住嘴,不許再提。”
嬌豔的美人含怒,威懾力不說有,吸引人的注意力倒是很快。
市井中的人論事總有些口無遮攔,小公子們平日見她随性,自然是有什麼就當她面說什麼,頭一次被她這般呵斥,都悻悻噤聲。
“娘子。”青鄢有眼力見,連忙去給她倒茶,斟酌着想換個話題,最終卻還是繞回此事,“隻是,若當真皇上來了江南,我們可要小心低調些,畢竟我們也不是……正經營生。”
難怪他要提這事,新帝微服私訪,她卻大張旗鼓在湖畔畫舫設宴……
晏樂萦看着傾斜的壺水落進茶盞中,聽着泠泠水聲,想明白了青鄢的意思,擡眼,又覺得這小公子小心翼翼提醒她的樣子好笑可愛。
其實,在這一衆美男子裡,她的确最喜歡的就是他,青鄢的長相柔美清俊,眉修長,眸澄淡,連唇色都是淺淺的水紅,絲毫沒有攻擊性,漂亮得似個小姑娘。
何況性子也溫柔貼心,和誰都不像。
最不像季硯和季淮那倆兄弟,她不想和那倆兄弟任何一個扯上關系。
她曉得方才語氣是有些嚴肅,于是這會兒笑着指正他,“小阿鄢,我們教坊正經找官府背過案的,清白生意,你們當中可有誰做了什麼不正當的買賣?”
晏樂萦從小就善于和人打交道,逢人也愛笑,因而也讨人喜歡。此刻就算心中到底複雜,可已經訓斥過了他們,也不再想擾衆人興緻,面上沒再表露什麼。
“哪有妄自菲薄的,平白貶低了自己。”她又道。
青鄢聞言,既然與她提過醒了,便也不再多言,還心有感慨地看了她一眼。衆人也都撓頭稱是,複又鬧作一團。
此時仍有樂音自湖畔傳來,是另幾位疏朗公子正在奏曲,有人持琴,有人吹笛,一首接着一首,哪怕是一曲終了再接上,可江南的音韻一貫柔美婉轉,結尾處并不會令人覺得突兀。
晏樂萦後背的傷雖未傷及筋骨,卻仍然疼,她在這樣的痛意裡,不由地又陷入自己的思緒裡。
其實,這些公子們如此說并不讓人意外,他們的話,便是大部分民心的體現。
新帝季硯,她認識他的時候,他還隻是個冷宮中的皇子,他一向沉靜少言,在皇宮内外都幾乎沒有存在感,無人認為他能登基為帝,就連與他青梅竹馬的她也不如此覺得,如今哪怕事已成定局,民間仍有微詞。
比起他,昔年光風霁月的太子季淮,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季淮也的确有這個資本,本為先帝嫡長子,早早被立為太子,溫潤如玉,才華橫溢,政績了得,愛民如子。所有人都覺得他會稱帝,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怎知橫空殺出來一個季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打敗了彼時萬民順意的太子季淮,得到先帝旨意,一舉登基。
不過現在她是兩個都沒什麼好支持的,也的确不想和季家倆兄弟來往,從八年前就不想了。
皇宮裡那些風起雲湧的詭計早就該與她無關,都是陳年往事而已。
如今她不過是一個江南的普通商賈平民,連曾經的自家人也少來往。可世事并不讓人灑脫放手,她怎麼也想不到八年後會被逼至此。
——沒錯,她是被逼的。
季硯登基後,她“意外”遇上逃難至江南的季淮,方知季淮也不是表面那般的溫厚仁慈。
他逼她今日在這裡與一衆熟識卻又與此事無關的人相聚,上演這麼一出好戲,等着微服私訪的季硯來尋她。
季淮說最好是能哄季硯帶着她回京城,再續那麼一段如今看來已無甚必要追溯的情。
可是八年了啊,那都是八年前的感情了。
更何況,昔年晏樂萦背離他之後,他或許更是因此走到了絕境,誰也不知,他後來是怎麼殺出這條血路的。
反正絕沒有晏樂萦的助力,晏樂萦對他避之不及。
躲不掉的時候,又多多少少讓如今的她忍不住想打寒噤。
誰能原諒一個背棄了他,還可能險些把他害死的人呢?晏樂萦看不透季淮的心思,感覺他腦子有問題,季硯更是,他大老遠跑來江南幹嘛?千萬别真是來找她的。
“娘子,怎麼不吃青梅?”這廂她在煩悶亂想,另一邊青鄢又喚了她。
許是看她碟中的青梅至今沒動,青鄢想着拿點别的果子給她,可“嘩啦”一聲,他的長袖不小心掀倒了桌上茶盞,茶水如傾倒的洪流,幾個挨在桌邊的人袖子都浸濕了,無一幸免。
茶盞咕噜一滾,也砸在地上碎了。
青鄢難免慌張,尤其還弄濕了晏樂萦的衣袖。
晏樂萦今日穿的是件姜紅色的織錦裙,看得出是頂好的料子,袖口與裙擺都有大片的刺繡,正應着夏令将近,繡得是層層疊疊的荷花。
茶水色深,青鄢唯恐針針線線裡染上茶漬,連忙站起身掏出絲帕,要替她去擦。
晏樂萦喜歡漂亮的人,當然也喜歡漂亮裙子,一時是有點心疼。
不過這件是季淮那個心黑鬼送與她的,心疼不過一小會兒反覺得算什麼事,叫他稍安勿躁,還安撫般幫他重新倒了杯茶,隻是起身時扯動了傷口,險些一個踉跄。
“碎了就換新杯子,茶水沒了也可以再續嘛,何必大驚小怪?”撥開他用絲帕替她擦拭的手,晏樂萦随口道。
怎知方才還慌忙至極的青鄢,卻安靜地沒有接話。
茶水将滿,晏樂萦擡起茶壺,回過神來發覺周身也沒了聲響,就連方才的樂曲也停了。
她覺得不對勁。
擡頭先是看見青鄢和一衆小公子警惕盯着前方,于是她也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頓時心裡咯噔起來——
沒有看見烏泱泱一片人,青年輕裝而來,身邊不過幾個黑衣侍從,他自己也是黑衣,墨色沉沉,壓抑又晦澀,低調得很。
歲月的流逝難從在晏樂萦這種精于保養重視容貌的人面上體現,可來人竟也是如此。
依舊是如美玉精琢的一張臉,還帶着不喜陽光所緻的過分白皙,那雙眼睛卻漆然像上好的墨。可他的身形巍然,長身玉立,又讓晏樂萦明白他已經長大,他們分别也已經有八年之久。
晏樂萦也已經長大了,面對多少人都能做到應對自如,可此刻,難得不知自己該是進是退。
她看着他,滿眼黑色,正應“眼前一黑”一詞。
這一刻,她覺得他那雙烏眸濃得竟有些森然,叫人不由地生出膽怯,黑與白太分明,太晃眼,乃至一時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完了,她心想,這人還真來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