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章小禾最後一次接觸是大疾病全面爆發前,那時大疾病尚且不在國内橫行,但國外的新聞報道,大疾病小範圍的感染就已經造成了城市人口大量死亡,這是一種不像自然衍生出來的病毒,傳染得極快,緻死率卻同樣極高,這兩個特性不一應該出現在同一種病毒身上,偏偏病毒變異的還十分之快,因此在大疾病還在國外流行時,國内已經人心惶惶了。
那時候很多人都在哄搶物物資,姚遠的父母遠在外省的小縣城,他們上了年紀,不會網購,超市也搶不過别人,于是姚遠就在網上搶貨,貨物已經被炒到了高價,姚遠咬咬牙,将自己的積蓄花了一大半,為父母買好各種生活用品。
那時已經到了深夜,但網上各種消息真的假的層出不窮,姚遠給自己寫了一套程序,用來秒殺網上的藥品,他已經習慣了熬夜,因為注意力要高度集中,他甚至有些亢奮。
深夜裡,四周都是安靜的,姚遠搶到好幾單藥品,非常得意,他摘下耳機,準備給自己泡碗泡面,然後一片寂靜中,他聽到有小孩的哭聲,若有若無地從門外傳來。
姚遠并不是一個膽小的人,這不是鬧鬼,他大概知道又是對面的章小禾母子被丈夫毆打了。
章小禾有個兒子,他對小孩身高所對應的年齡一無所知,他猜測這孩子大概三四歲的樣子?那孩子平時都跟着章小禾,因為父親不靠譜,所以這孩子眼見着很沉默,他很少哭,甚至臉上都很少有表情。
今天有點反常了。
姚遠歎了一口氣,或許還記着那袋好吃的小餅幹,或許他今天心情不錯,他打開了門,看見了走廊上相互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母子。
姚遠讓他們進了屋。
章小禾丈夫其實一直都在家,但是他不開門,這個點怕是早就睡了。章小禾經常帶着兒子上班,她很忙,聽說就是将兒子鎖在醫院值班室的床上,今天下班回來,她沒有帶鑰匙,敲了很久的門,男人卻不開。
她沒有帶身份證,包裡的錢也不多,這樣的情況下她甚至連個小旅館都住不了,兒子冷得不行,正在低聲哭泣,章小禾沒有辦法,正打算起身,抱着兒子去哪個24小時便利店待上一晚,對面的門就開了。
這個不太熟悉的鄰居朝她歪了歪頭,說:“先進來避避風吧,我給你兒子泡杯熱牛奶。”
那句熱牛奶留下了章小禾,她本要拒絕,但看了看懷裡的兒子,低聲道了聲謝,就進去了。
單身漢的屋子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髒亂差,反而幹淨而簡單,甚至是過于簡單了,客廳隻放着一張桌子,就是他的電腦桌。
章小禾抱着兒子有些局促地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姚遠在廚房搗鼓了幾分鐘,端出來了一盒熱牛奶和一碗泡面。
“吃吧。”他将這些東西放在電腦桌前那塊狹小的空餘處,這樣說。
章小禾道了謝,然後給孩子喂了點牛奶。
後來姚遠給了他們母子一條墊被和一床被子,讓他們在客廳裡湊合了一晚,章小禾大概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所以天還沒亮離開了,被褥被整齊地疊好,放在了椅子上。
再後來,是全球性的大疾病爆發。
即便做足了準備,大疾病還是毫無懸念地蔓延到了國内。
已經變異不知道多少次的病毒來勢洶洶,染上即死,空氣裡充滿着病菌,它們從人類的眼結膜、鼻粘膜、破損的皮膚組織裡探進去,讓人類柔軟而溫暖的□□迅速變成一個蓄滿病毒的罐子,瀕死的感染者是馬上要爆炸的氣球,病毒像帶着螳螂尋找水源的鐵線蟲,感染者在死前會着了魔一樣往人多的地方湊,帶病的屍體就算已經腐爛了幾年,白骨都可以撒布病毒。
醫院被擠爆了,這時候的醫院已經千瘡百孔,每個醫院都是病毒的輻射源,沒有警力,沒有政府人員,連這時候還繼續堅守在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是憑着良心在工作。
通訊斷了大半,姚遠再也打不通家裡的電話了。
他躲在出租屋裡,瘋了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撥打着父母的電話,多數時候是打不通的,偶爾一次打通了,激動得他痛哭流涕,但電話那頭無人接聽。
幾天後,無人接聽變成電話已關機。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經不在了,他無法趕到父母身邊,交通已經斷了,他想靠着兩條腿走回去,極大可能會死在半路上。
而這時,對門又想起了章小禾凄厲的喊叫聲,那一瞬間他火氣冒上了頭——那個蠢男人,已經是這個世道了,妻子兒子還在身邊,他們一家人還是整整齊齊的!他有這福氣,他竟然還不珍惜?!這時候還在作妖打老婆?!沒用的蠢東西!
姚遠扔了手機,他從廚房取過一把菜刀,他解開門鎖,大門一開,就看見男人舉刀将自己妻子的手臂給砍了下來!
地闆上全是血,章小禾頭發散亂,她像瘋了一樣,完全不顧自己已經軟趴趴垂下的手臂,用另一隻手死死抱着孩子。
孩子被濺了一臉血,發出無措的大哭聲。
姚遠沖上去,一刀砍在那個男人的背上。
……
再之後,大疾病蔓延全國,即便做足了準備,社會還是崩塌了,在國内苦苦支撐的時候,很多國家已經消失了。
國内在社會徹底失去其作用的時候,政府停擺了水電站、核電站、大型工廠,将後續會造成的各種大污染全部扼殺在萌芽期,大疾病爆發的後期,政府的廣播已經開始發布各種淺顯的生存知識,最開始是24小時聯播,到12小時,8小時,2小時……直至政府能力全面喪失。
姚遠開始帶着章小禾母子流浪,他現在是這個奇怪家庭的“盾”,他以一種不要命的姿态保護着章小禾母子,漸漸地,姚遠發現章小禾會的很多,她撿來草藥幫他治療外傷,她有廚藝,對食物理解透徹,她可以準确地從一堆發臭的食物中挑出能吃的,讓全家果腹。
在他們加入營地後,章小禾的好脾氣更是博得了周圍人的好感,他有時出門尋找物資,同行的男人多會出手幫他一幫,隻因為他們家裡的妻子都讓自己丈夫留意一下姚遠——因為章小禾是個好人,看在她的面子上,可以關照一下她的丈夫。
營地的臨時夫妻很多,有的人死了丈夫,有的人死了妻子,為了活下去,他們就搭夥過日子。互相認親戚的也有,壯實的小夥子和有經驗的老人組成的臨時父子,失去孩子的夫妻收養了年幼的孤兒,湊成一個新的家庭。
這時候道德感不需要太高,抱團活下去才是頭等大事。
大家都知道他和章小禾也是臨時夫妻,因為他們彼此之間都太客氣了。巧的是章小禾的丈夫也姓姚,因為她孩子叫姚一諾,小名叫狗狗。
章小禾說小名是在老家的太奶奶給取的,太奶奶來自南方一個多山臨海的省份,那裡人給孩子取小名喜歡取成小動物,因為小動物好養活。
營地再次被大疾病摧毀時,章小禾提議去南方那個省吧,那裡山多好隐藏,靠山吃山,是不會餓死人的。
于是姚遠答應了,他們重新踏上了旅程,一路上極其艱辛,期間他受過一次很重的傷,一連高燒好多天,他認為自己快要死了,叫章小禾帶着兒子逃吧,她沒有。
章小禾将姚遠和兒子都放在闆車上,用僅剩的一隻手拉着他們找到了一個臨時庇護所,然後用自己的長頭發幫姚遠縫合傷口,她出門尋找草藥,有的熬成湯喂給他,有的敷在他的傷口上,她将姚遠從鬼門關裡拉了回來,然後一家人繼續南下。快要餓死了,就殺一頭羊,撐過一段時間,實在又撐不住了,就再殺一頭羊。這樣磕磕絆絆的,他們走向了目的地。
姚遠對章小禾的感情一直很複雜,他以為自己是個沒有多少感情的人,他救她是一時沖動,一路保護着她是為了彌補自己失去親人後的情感缺憾,他們很奇妙的,從親人開始做起,然後漸漸地,姚遠發現自己喜歡上了章小禾。
他一直漂泊着的心,就這麼曲曲折折的,終于找到了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