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民間傳出太子為皇帝所不喜的謠言。
被宮人引着到了太後的住所。
太後歐陽氏已是耄耋之年,年紀雖大卻是精神矍铄,後宮的事兒還能橫插一腳。
踏入積善宮便聞見一股草藥味兒:“母後怎又喝藥了?”
歐陽氏縮着身子靠坐在塌上,身上蓋着一層薄褥子,宮娥彎腰将碗裡的湯一勺勺喂到她嘴邊。
人老了皮肉與脊梁就會縮,又說相由心生,太後越縮越厲害,又不是個愛笑的,裹着層層疊疊的錦繡金銀,擡着眼看過來就像老樹皮生了眼睛。
“怎麼?盼着哀家生病?”
“母後說笑了,”沈月蘭接過湯,舀起一勺又吹吹熱氣,送到太後唇邊。
太後看她一眼:“不喝了,拿走。”
宮娥弓腰高舉來托盤。
一邊站着的嬷嬷看氣氛僵下來,接過沈月蘭手裡的瓷碗,放入托盤:“太後方才用過早膳又喝了半碗藥膳,是吃撐了。”
“是禦醫開的方子?”沈月蘭問。
“問這些做什麼?”太後開口,到底是年紀大了,嗓音暗啞,仿佛是喉嚨裡又什麼堵着“今兒怎麼有空來我這兒?”
沈月蘭笑答:“前兒不是剛行了太子的冊封大禮,我聽了些流言,想來問問皇上的意思,隻是不巧,便來瞧瞧母後。”
太後掀開眼簾看她一眼:“什麼流言?”
“說是……穆庭那孩子的婚事。”
太後哼笑:“你耳朵倒靈。”默了默,又說“穆庭正遭他老子罰的,也是這事兒。”
沈月蘭:“這……如何說?”
太後發令:“坐吧。”
這才坐下了。
“也不單是這一件事,今兒早朝,皇帝随口問了一句,這孩子竟沒答上來。”說起自家孩子,歐陽氏精神得多“這孩子平日裡看着挺機靈啊。”
說着喝了口熱茶,擡擡下巴示意沈月蘭也嘗嘗。
“八成是緊張了,”沈月蘭端起來在鼻尖聞了聞。
太後放了茶盞,清清嗓子卡的痰:“你找皇帝要說什麼?”
沈月蘭:“我想着蓉兒養的太驕縱了,不曉事……”
“哼哼,”歐陽氏怪笑兩聲,笑着又咳起來,一圈人圍過來,拍背的拍背遞水的遞水,送痰盂的送痰盂,好容易緩過一口氣兒來,指着沈月蘭說“你呀,跟你母妃一樣,護孩子護的忒不是了。”
沈月蘭聽她提及自己已故的親娘,眉眼快速下垂。
不然滔天的恨難以遮擋。
待太後又絮絮叨叨的說其他的事,她才将眼睛擡起來。
“不過也巧,穆庭想的也不是你家的三丫頭,說是你家還有個卿,相中那個了。”
沈月蘭倒沒料到蘇卿有這樣的本事,略意外:“卿兒小時候身體不好,這幾年才接回來。”
太後依在塌上,半眯着眼睛,意味深長道:“這孩子長大也不容易。”
沈月蘭不語。
“但到底不是你生的。”太後又說。
“蘇家是我生的也就一個蓉兒。”
太後歐陽氏側目,渾濁的眼裡滿是嘲弄,不留餘力地笑話她:“這不是你求的婚事嗎?”
盈月微雨中,海棠花未眠。雨夜賞花的小公主,撞上風流才子,一見誤終身。
十七歲的沈月蘭為了自己所期望的自由,跪在大殿外當堂拒婚,不要皇後安排的婚事,直言非蘇敬憲不嫁。
絕食三天,奄奄一息之時等到了皇帝賜婚的聖旨。
袖子裡,沈月蘭掐住自己的手背,努力讓自己的表情平靜:“她們都姓蘇,蘇敬憲在老家的貞潔牌坊都豎了幾年了,世人隻知道他有一個女人,孩子自然也都是我這一個女人生的。蘇蓉與蘇卿并沒有什麼兩樣。”
哪知嫁進去後,才知什麼天賜良緣,那場相會是歐陽氏的刻意安排。
歐陽娴靜早知自己一身反骨,明面上确實為她尋的是位良人,全了歐陽娴靜她的名聲,背地裡卻安排自己與蘇敬憲相會。
蘇敬憲還未成婚,但孩子已有了。
長公主嫁了個二手貨,沈月蘭至今想來還覺得牙癢癢。
“況且,那孩子比蘇蓉機靈。”
太後略擡了眼,看她:“有三丫頭聰明?将整個後宮哄的團團轉。”
“在母後跟前養了一年”她看過來,沈月蘭作為小輩及臣子便要底下頭“也是瞧着母後的面兒。”
太後不可置否地哼一聲:“乏了,你且回去吧。”
沈月蘭哪有不應之禮,起身告辭了。
走出門,正瞧許禦醫在門口站着等,她掃了一眼。
出了宮門,低聲吩咐身邊的靜好:“聽說許禦醫得了個孫子?”
“對,前頭七個孫女,好容易盼來的。”
“夜裡,悄悄把孩子請到府裡來我瞧瞧。”
兩人聲音極低,不待風吹,自己就散了。
已走到虔化門,出了門就乘轎攆出宮,一小太監追着趕上來。
沈月蘭轉頭,是皇帝身邊伺候湯食的内侍。
“夏公公。”沈月蘭停住腳步。
宦官夏朝恩不過二十上下的年紀,卻已經做上了四品宮闱局領事。
夏朝恩身上有點功夫,跑了半個皇城也沒見疲色:“殿下。”
他彎腰見禮:“皇上聽聞長公主殿下進宮,差我來向殿下問安。”
沈月蘭和藹道:“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家裡兩個姑娘年歲都不小了,方才去了太後宮裡,與她老人家多說了幾句。”
夏朝恩身量較高,與貴人說話時都略欠着些身子,低頭恭聽,活像個過彎易折的瘦高扁擔。
“聖上也說呢,又說蘇三姑娘與太子一道長大,是再好不過的了。”
沈月蘭:“蓉兒也拿穆庭那孩子當哥哥待。”
内侍眸色微閃,笑說:“正是呢。”
都是宮裡摸爬滾打出的人精,說話點到即止,正事說完兩人也沒什麼可說的,夏朝恩回去複命了。
到了兩儀殿,夏朝恩跪伏在地,将沈月蘭的意思簡單說了。
皇帝沈正,比沈月蘭略小幾歲,身着輕便的圓領長袍斜依在榻上,一手奏章一手朱筆,看也不看,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畫個敕字了事。
丢下這一本,一旁的宮娥遞上下一本:“哼,一邊不願娶一邊不願嫁,挺好。”
幽深的大殿中站了不少男女宮婢,具是安甯無聲,好像隻最上面半躺着的那個是能出氣的。
說着,又批了一本,‘啪嗒’一聲撂到地上,十一二歲的小内侍上跪爬在地上撿了,兩手捧着摞到岸上。
沈正說罷,夏朝恩低着頭跪在地上,等他發話。
“去跟皇後說了,把那個四姑娘帶到宮裡來瞧瞧。”
“是有多大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