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後的生活回歸平靜。
醫院這個字眼逐漸陌生,科室發生的事情恍如隔世,一方面是時間使然,也不排除石岩刻意去回避那些潛伏的記憶,那些記憶一湧上心頭就占據道德的制高點,一遍又一遍指責她。
另一方面,她也确實很忙,最近異界人消息頻出,她與尼格霍德的聯系從每周一次,每天一次,變成現在每個小時一次。
陳坪又出事了。
失蹤事件前腳剛起,尼格霍德的一手資訊随後就到,隻不過這些最新資料總是先私發給石岩,然後才有機會在公開平台露面。
圖文中,模糊的影子與她腦中的影子重合,判斷是異界人無異。石岩敲開賀雨行的房門,半個小時,兩人來到陳坪公園的正大門。
快入冬了,寒意侵人。
一天前新發生的失蹤案,在公園裡尚可看到遺留的影響力:成片的遊樂設備集體停工,最佳觀賞台也空無一人,隻有零散的烤地瓜小攤冒着熱氣,大叔搗着爐子,喇叭有氣無力,織布機一樣發出聲響:“又甜又香的地瓜——”
“大家避險能力一流,這裡都沒人了。”石岩環顧四周,門口的長椅上坐着幾位大媽,斜挂着可愛的保溫杯,目光斜斜盯着玩沙的小孩兒,她們笑得前仰後合。
賀雨行大步往前走,“來都來了。”
兩人巡視一圈,樹木赤裸,湖水泛青,要是聽見細碎的腳步聲,除了飛落的麻雀就是流浪狗在撿食吃,遠比想象中還要荒涼。
偶爾路過幾個大爺蹲着下棋,聲勢滔天,小眼一眯,棋子一落,便什麼生死都不管了。石岩指綠化帶那頭,是片空地,空地搭一個高台,對賀雨行道:“我去那邊看看。”
高台周圍空空蕩蕩,沒什麼稀奇的。
石岩轉頭要走,見一個小女孩舔烤地瓜吃,這樣的小孩随處可見,這樣的地瓜也平平無奇,女孩身旁,站一個虛胖男人,一手插兜,一手拿張單子自言自語。
是小孩爸爸?石岩存疑。
正打算再觀察觀察,那男人快步走向女孩,與此同時,平地升起一層淡淡的白霧,男人身影閃進霧中。
不好!
石岩敲響警鐘,徑直沖進去,朦胧中,傳出幾聲微弱的啼哭!
黏黏糊糊地,她一腳踩着什麼,低頭看去,誘人的烤地瓜變成一灘稀巴爛,忽然對上一張驚恐而稚嫩的臉,任何貫穿其間的阻隔都沒有,小女孩離她那麼近,近在咫尺,她一伸手就可以抓住。
小女孩清晰的五官映在她眼中,紫葡萄般的大眼睛多麼可愛,她看失了神,沉沉陷進那雙清澈的眼睛中,随之而來是刻骨銘心的回憶……
曾經也有這樣一雙眼睛圍繞她,清清亮亮的,惹人喜歡。一想到這些,她心髒鈍着痛,仿佛墜進無底的深淵,暗不見底。
石岩鬼神神差抓緊她的小手,說什麼她都不會再放開。一隻手抓穩,另一隻手掐住小腰,直到小女孩的重量穩穩落在她身上,她托起就跑。跑到哪裡去她不知道,隻是兩條腿停不下來,眼前有路,她就隻管跑。
她聽到風的聲音。
風聲盡頭,男人穩如泰山,他甜俗地笑。笑容忽然頓住,遍地而起的花瓣凝結成一股有力的藤條,扭曲的蛇一般,吐着信子将他全身絞緊,男人氣得眉心冒青煙。
賀雨行執藤,甩了兩下。石岩朝他遞眼神,場面交給他處理,自顧自帶着小孩逃跑遠。風聲在耳邊呼嘯,石岩腳步不停,小孩風筝似的挂她身上,矮小的四肢開開合合。
越過嘹亮的下棋聲,越過地瓜叫賣聲,越過大媽呼喊聲:“這有人販子偷我家妞妞,拖起來就跑,快來人救救我家妞妞……”
耳邊恢複寂靜,石岩終于體力不支,她松開小孩,躺在地上大口喘氣,兩隻腳麻木勁早就過了,現在腳底闆不受控制,一直抽動。
屁股沾着地,她渾身的力氣就被大地盡數吸走,隻剩下松松垮垮的骨頭架子,現在這副架子又酸又痛,也快散架了。她捶小腿,腿上肌肉繃緊,肌張力極高,還沒緩過來勁。
一個大媽追她而來,硬鞋底子哒哒哒不停,幾乎要塌穿地球。大媽全臉煞白,她胳膊一攔夾走小女孩,瞪着石岩啐了好幾口,連啐帶罵。
石岩沒力氣說話,由着别人罵。
她隻要小女孩平安無事,别的她管不了。小孩哭得梨花帶雨,支支吾吾話也講不清,大媽叫她趕快走,她就屁颠颠跟在後面走,小小的身體越走越遠,直到影子徹底看不清。模模糊糊地,就好像從來沒在石岩的世界裡出現過一樣。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她現在已經欠不起别人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