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還好嗎?”
在江雪側被拽進廁所前,莫離塔正對着女廁最後的隔間發愁。
他強制“挾持”小魚兒,不知該往哪裡去,于是耗用了他最後那點貧瘠的魔力來尋找艾盧姆,跑了一層樓,來到這間女廁。
莫離塔在女廁門口大喊艾盧姆的名字,不出意外被正洗淨手準備離開的艾盧姆出門一拳暴擊。
“白癡!喊這麼大聲是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在裡面嗎!”
莫離塔委屈巴巴揉頭,懷裡的小魚兒率先開口:“淑女秘事何故大聲談論,你不懂得愛惜也不懂女人的心。”
“……喂……”艾盧姆臉上立即帶了絲愠惱的紅,“你帶這家夥……這位大人來讀我的心就是要存心看我笑話嗎?”
“哪裡的話,我們不是一家人嘛。”莫離塔嘿嘿一笑,指指艾盧姆又指指自己和小魚兒,“奶奶,爺爺,孫子。”
小魚兒瞥了一眼,按下他手指,糾正:“孩子,别人的孩子,父親。”
聽得艾盧姆嘴角狂抽。
想到以後會被無時無刻提醒此人為父,這層莫名其妙被套上的血緣關系将令她不分場合地抓狂……
該死,她不能再想了,這家夥會讀心。
“剛才我看見一位女士,披頭散發,走路搖搖晃晃,在我們之前進去,怎麼你出來了,裡面卻這樣安靜,簡直像沒有人進去過一樣。”
“變态才會去聽廁所裡的動靜。”
“我是奇怪!你出來時沒碰見她嗎?她那樣子看上去病得不輕。”
這下艾盧姆方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遠離幾步,站到走道裡,對着廁所思索片刻,最後還是确定道:“裡面隻有我一個。”
作為在危險中穿梭的劍士,她怎麼會連這點感知力都沒有,那時裡邊一片寂靜,連水滴聲都能聽見,更别提一個搖晃的大活人走動了。
他們倆大眼瞪小眼,同時安靜地看向對方,似乎都在思考對方話裡的可靠性。隻有小魚兒望向女廁,唇色血紅刺眼,嗓音稚嫩,開口道:
“燈滅了。”
那裡不知何時漆黑一片,和對面通明的男廁形成鮮明對比。
随着他話音落下,黑暗中傳出悶響,緊接着,撞擊聲有節奏感地越來越大,直到最後“咚”的一聲,如同在他們耳邊猛敲一下,沉寂下來。
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兒,莫離塔從驚吓中回神:“看來她遇到麻煩了。”
艾盧姆抿抿嘴,沒多說話,她這時也确認裡頭的人遇到些問題,于是沒有多加思索便往那濃重的黑暗中走去。而她這一下瞬間激起害怕,莫離塔立馬哭喪起臉來,一邊跟着一邊道:“艾盧姆,雖然我沒見過鬼魂,但現在想想,如果真見到,和那位女士應當是一樣的。”
“我倒見過鬼。”艾盧姆頭也不回,“就是你這隻膽小鬼。”她徑直進入,按下開關,女廁内重新大亮。
于是便有了開頭那一幕。
他們搜索一番,隻有最後一個隔間是關着門的,想必那位病弱的女士正在裡頭,或許正祈禱着有人能來幫幫忙……也或許有另外的更加可怕的情況……
莫離塔喚了幾聲,見沒回應,突發奇想,把抱着的小魚兒舉了起來:“親愛的厄若修琉希大人,貿然推門實在不是紳士所為,那就隻能請您從上往下……”
“你是變态嗎!”
果不其然被艾盧姆一頓訓斥。
他悻悻收手,正要嘀咕,見小魚兒的視線又幽幽看向地面,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在看。”小魚兒垂眸,眼底烏青更加明顯。
“什麼?”
“她正趴在地上看。”
不大不小的門縫本用以通風,如若死死
貼上地面,趴到最低,用人眼往外看,确實能夠窺探到外頭的畫面。
但她不出聲偷看他們,實在過于詭異。莫離塔汗毛直豎,那張老人臉上的紅潤很快褪去,面色看着下一秒要升天。
艾盧姆同樣一驚,咬了咬唇,而後緊緊揪着眉頭,伸手護了護莫離塔,向那所謂偷窺者示威:“喂,不要裝神弄鬼,還有,我可提前和你說過了啊,我要推門了。”
聽到要推門,莫離塔馬上閉眼,而後想到什麼,又伸出一隻手捂住小魚兒的眼睛。
他仔細聽着聲響,聽見艾盧姆的呼吸加快,而後深呼吸幾下,應當是在做心理建設。
艾盧姆在害怕,他想。
這樣想着,心内突然湧上一股勇氣。莫離塔睜眼攔下艾盧姆的手臂,迎着她訝異的目光堅定點頭,慘白的臉上逐漸露出撫慰的微笑:“你說我不懂淑女的心,我不太服。所以還是讓我來吧,這下你可再也别說我不懂女人了。”
沒等艾盧姆說話,莫離塔視死如歸,沒有猶豫,伸手在那門上不輕不重推了一下。
他們二人齊齊後退兩步。
隻見裡面伸出一隻手。
那手上的皮/肉粘連在一起,浸泡着血水,又露出焦黑一片。
她走了出來,蜷曲的發絲間是一張幾乎看不出五官的臉,焦痂之下有粗大的血管,甚至有發絲嵌進肉裡,令人看着生疼。
莫離塔和艾盧姆倒吸一口涼氣,直到女人走出隔間,他們方才後知後覺,中氣十足地大叫起來:
“有鬼啊啊啊!”
那張臉實在太可怕,即便馬上轉身不去看也已經死死印入腦海,他們立即向外跑去,企圖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鬼地方。
出口本近在咫尺,門外卻突然有兩人同時闖了進來,其中被拖着進來的白衣男人唔唔兩聲,努力将嘴上的手扒出一個小口,很沒力度地抗議着:“不可以!這裡是女廁!”
正是少年和江雪側。
被這突如其來竄出的二人又吓了一跳,莫離塔和艾盧姆被往回逼,又齊刷刷大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兩人嗓門大叫聲又難聽,倒退的樣子狼狽,破鑼嗓子一聲聲愈發刺耳。
終于,少年松開江雪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你們兩個有事麼?”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我們走錯廁所了!”
而江雪側立即用解放出的嘴語無倫次解釋,飛快轉身,一手捂眼睛,一手去拉那少年,驚慌失措,反複道,“不行,不行,這裡是女廁所。”
“小白你放開。”
“啊啊啊啊啊啊!”後退的莫離塔和艾盧姆又看見那女鬼,尖叫着彈了回來,張牙舞爪地逃跑着,險些把懷裡的小魚兒都扔出去。
“我們去隔壁男廁再說好不好。”
而江雪側還秉持非禮勿視的原則,閉着眼,焦急地勸導少年,“這裡是女廁。”
場面十分混亂,那少年被左右夾擊,一面是絮絮叨叨念經般的“這裡是女廁”,一面是刺得耳膜生疼的“啊啊啊啊”。
他的眉越皺越深,待見到那裡頭吵嚷的老頭老太身後搖擺着身軀的女人,他明顯愣了一下,而後面色不虞地輕“啧”一聲:“真煩人。”
那“女鬼”走路步伐果真輕飄飄,穿着病服的身子更是薄薄一片,像是随風擺動,漂浮在空中,努力給點吐息才得以落地刹那。
她偶爾露出發間的臉和病服下的肌膚,能看出皮\\肉粘連結塊,不成人形,甚至能夠聞到隐隐散發的臭氣。
莫離塔和艾盧姆慌不擇路,沖出大門時撞在江雪側肩膀上。
“别擋路!”跑時還不忘怒斥這既攔路又吓他們二人一大跳的罪魁禍首。
也不知是這副老年人形态的影響還是受驚的緣故,他們似乎不約而同沒能認出江雪側。
但小魚兒不同。
他眼中的江雪側是發着光的,換句話說,因為這名為“喜愛”的閃閃發亮的濾鏡,江雪側兀自在他眼中顯眼,就像凝視黑夜中的月亮,周遭的星都瞬眼消失。
他伸手抓住月亮。
同時,江雪側的脖子被小手環住,脖上隻覺溫熱柔軟。
小魚兒從莫離塔懷中跌出,那姿态看着有些奮不顧身。
“小魚兒!”江雪側認出他,驚訝地抱住了他。小魚兒目不轉睛仰頭看,收緊環住脖子的雙手,而後頗為依戀地靠在了他頸窩。
“你怎麼……”飛過來了?
江雪側抱緊他,詫異地往後看一眼,心想:剛剛的是爺爺奶奶嗎?聲音聽上去中氣十足的,沒事吧?
又低頭和小魚兒面面相觑,大腦尚在宕機:這是……随機掉落一名小孩?
此時,莫離塔和艾盧姆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大概在他們心中,逃離一隻異世界的鬼比為力量流失的主人回頭更加重要。
無需權衡利弊,這是下意識的選擇。
“女鬼”越來越近,但她不似追逐驚慌失措的二人,而像有所目标,朝少年和江雪側襲來。她伸手,指尖努力向前延伸,這樣一動,手指便滲出血來,同時膿液摻雜進傷口,指節發灰,手指又無力地垂落下來。
見狀,少年轉身要走。
但身後的人卻還在狀況之外,似乎剛剛才發覺即将貼面而來的女人,語氣聽起來又驚又憂:“她的傷口破開了。”
是啊,就算隻看見一隻手,也能看出她傷得都很重。
少年不開心,耷拉着嘴角:“所以我說過不要受傷了。”他這時才注意到江雪側懷裡多出來的人類幼崽,眯着眼貼近去看,神色不解,沒看出個所以然。
他不想管這屁點大的家夥是誰,隻很大力地掐住江雪側胳膊,要帶着他離開:“外面煩人的家夥應該都走了,小白,你知道大門在哪裡吧?挑最快的那條路走,知道麼?”
“等一下,那個女,女,女……”因為看不出“女鬼”的年紀,江雪側不知如何稱呼她,大腦卡殼幾秒,最終道,“那位女性需要幫忙。”
他必須帶她去找醫生,在他看來這事刻不容緩——就算正在被“綁架”。
“你少多管閑事。”
“這不是多管閑事,這是重要的事。”
“你在和我吵架麼?剛才答應帶我出醫院的不是你麼?”
“我,我沒有和你吵架。”
“後面的問題你為什麼不回答?”
“……什麼問題?”江雪側抱緊小魚兒,警惕地裝傻。
“真雞婆,不知道要你有什麼用,随便你,你愛幹什麼幹什麼。”
少年看起來很不高興,也許是因為心情不佳,面色漸漸慘淡下來。對江雪側來說,眼前的少年本該有足夠威懾力,他行為魯莽又不知輕重,意外的是,并不讓人十分害怕。
不再願意和自己的人質拌嘴,哦不對,現在已經不是他的人質了,是他丢掉的累贅。少年鼻孔哼氣,一聲不吭地往外走。
江雪側偷偷打量他背影一眼,快速收回視線,匆匆迎上穿病服的女人。
“你還好嗎?”他聞見極重的血腥味,神色間擔憂更濃,“我去叫醫生來好嗎,你的傷口裂開得很嚴重。”
女人停下,隐約露出的眼本越過江雪側去看少年,這時慢慢轉移眼神,落在江雪側臉上。她看着有點後知後覺,方才發覺在流血的樣子,擡起手來看,看了一會兒,輕顫着去摸自己的臉。
淩亂的發絲被拉開,她可怖的面龐露出,新長出的皮泛紅,肌肉突突跳動,然後她感覺到疼痛,喉中發出喑啞的呻/吟。
她臉上有淚,混着血絲:“别……别走……痛……好痛……”
江雪側這時才發覺她受的傷比想象中更重,她面部嚴重燒傷,已經看不出長相,他無法想象她受了多大折磨,怔然望着,生怕稍重的語氣也會加重她的痛苦,于是他語調很輕很輕,如同片絨羽掃過女人傷痕累累的耳朵:“我不走,我在這裡,你等一等好嗎?我馬上喊醫生護士來……”
“痛的話……痛的話……你聽,外面有鳥唱歌……”
“天要亮了,很快太陽出來了,我們就能看到日出了,日出很漂亮的……”
他安慰她,盡量露出最為善意的笑來,緩緩退了幾步。一直到一個既能保證自己仍在她視線範圍内,又能探身到走廊的位置,他輕攏住小魚兒的耳朵,喊道:“護士!護士!醫生!這裡有病人傷口裂開了!”
江雪側很少大喊,也許是習慣孤身一人,不擅長依賴,也就逐漸失去呼喊的能力。但他的聲音會為他人變大,為那些難以發聲的人變大。
淩晨的護士和醫生格外忙碌,最初沒人注意到這偏僻的廁所,但江雪側的聲量越來越大,不過一會兒,便有一名護士領着醫生趕了過來。
“啊!”
率先進來的護士看見女人的樣子,吓得險些摔倒。醫生則眼疾手快扶住她,先是驚訝,後神色凝重,低聲對護士說了些什麼。
江雪側隐約聽見“主治醫師”、“icu”、“燒傷科”幾個詞。
很快,陸續有人趕來,醫生、護士……還有家屬。
那女人的家屬雙眼紅腫滿是血絲,分明是剛哭過的樣子,趕來時面如死灰,甚至有些呆滞,僵在原地,看着護士推過已被安置在平床之上的女人。
江雪側站在走道角落裡,見到女人掙紮着起身,身上的血蹭在床單上。他聽見她用力發出聲音,說着:“謝謝……”手指朝某個方向伸直,似是要用盡全力去觸及什麼。
而聽見她聲音的同時,她身旁跟着的家屬如夢初醒,終于有了表情,他們情緒忽的激動起來,号啕大哭,聲音卻早已嘶啞,說着江雪側聽不懂的話:
“這是奇迹啊。”
奇迹。今天不止一次聽見這個詞了。
“什麼是奇迹?”小魚兒縮在江雪側懷裡問。
江雪側望着衆人推着女人離開,有些出神,直到他們的身影不見,才回:“奇迹啊,舉例來說,可能是我本來再也見不到小魚兒了,結果一轉頭,小魚兒就在我跟前站着。”
“隻是站着嗎?”
“最好再和我說說話。”
“隻是站着說話嗎?”
“嗯……最好再擁抱一下。”
小魚兒認真地盯着他:“還有呢?”
“還有……還有……”江雪側想起什麼,哎呀一聲,“毯子還沒借到。”
提到毯子,他才開始覺得有些冷,但小魚兒的體溫傳來,胸脯一陣暖洋洋,于是他高興地低頭,用下巴蹭蹭小魚兒頭頂柔軟的發,說:“哥哥先帶你回去。”
他一邊走一邊喃喃道:“爺爺奶奶應該已經回去了吧?”
“他們好像被吓了一大跳。”
“對了,剛剛那裡是女廁所,小魚兒是男生,下次要提醒爺爺帶你去男廁所。”
“魚兒真乖。”
“魚兒困不困?”
“宋哥哥生病了,我們要好好照顧他,回去之後哥哥給你們做好吃的,然後小魚兒要和爺爺奶奶好好睡一覺”
“大家都不要生病,大家都要健健康康的。”
江雪側聲音很小,聽着催眠,險些把自己說困。他抱着小魚兒去找電梯,偶爾低頭去看他,發覺他始終睜着大大的眼睛,眼中雖清澈幹淨得沒有一絲血絲,眼周卻始終有圈淡淡的烏青。
電梯的電子屏箭頭往上,江雪側伸手按鍵準備上樓回到病房。
數字從負數開始變化——這班電梯是從地下室來的。江雪側忽又感到一股寒氣,如同先前那從樓梯間吹來的一縷風。
他疲累時容易被拽走心神,這股有熟悉感的寒氣将他拽回不久之前,他不由自主想到那少年,想到離開樓梯間回頭時瞬間望見的場景。
為什麼要人帶着離開醫院呢?
剛剛瞥見的那個血肉模糊的男人會是像廁所裡的女性一樣迷路的病人嗎?
他得到幫助了嗎?
如果我沒有幫忙,會有不好的後果嗎?
我是不是應該……
“一樓,到了。”江雪側聽見電梯傳來聲音,因思慮過多,頭昏腦脹地看去,後退兩步,準備奉行“先下後上”原則,等裡頭的人出來再進去。
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