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路中心廣場是三季市最大的商業中心。這裡有近六個分區,商鋪林立,種類繁多,仿佛濃縮着三季市的一切商業活動,又猶如專門架構的實體模型,彼此相連,從頂處看人于四面八方穿梭交替,混亂中有序,如同預先假設的程序。
這裡離家有些距離,公交又常擁擠,三人于是打車來。
出租車司機開車略帶莽撞,江雪側捧着挂在脖上的相機,再一次因為急刹車猛地前傾,額頭撞在座椅上。
織意悄悄用魔法穩住身體,讓那些小碎星在江雪側額前墊了墊。他藏得快,護了一護後馬上收回魔力,這讓江雪側以為那一閃而過的柔光是自己撞得眼冒金星,即使不痛還是自我安慰,不住揉起了額頭。
副駕駛座的宋竹央面無表情注視前方,就算因為司機的多次急刹車,後腦勺也時不時磕在座椅靠背上,但那絲毫不變化的神态,氣定神閑,令他仿佛巋然不動。
從後視鏡見到後排二人各自的小動作,巋然不動的大山終于開口:“麻煩開穩些。”
司機不滿地踩了一腳油門:“這不是為了替你們趕時間嘛!我開車二十年了,還從沒聽過誰說我開得不穩的。”他一邊開着一邊又扭頭看宋竹央,“你年紀看着不大,開車也沒開過幾年吧?”
宋竹央後背貼着座椅,閉上眼無視他的嘲諷,過一了會兒又睜開眼,語氣沒什麼起伏:“我想你剛剛闖了一個紅燈。”
沒等司機說話,他又道,“前面路口下車點,務必别再闖過頭。”說完微轉眼珠,給了司機一個眼神以示溝通。
司機自覺無趣。這男人看着冷淡不欲與他多說,氣質又清冷貴氣,他從業二十幾年,很少見這樣的人,不由也多看了幾眼,賞心悅目,沒覺得讨厭。
出租車緩緩停至路口下車點,江雪側醞釀許久,總算朝向宋竹央道:“我來付車費吧,多少錢?”
司機扭過頭來報出價格,但見那看起來白白淨淨、年紀不大的年輕男孩依舊沒有看他,隻是對着身側的男人說:“好,我掃碼付給您。”
……是在跟我說話嗎?司機不太确定。
緊接着便見江雪側掃碼付款,露出一抹拘束的笑來,對着宋竹央側臉道:“收到了嗎?”
司機神色莫名地點了點頭,扯下發票遞給他。
“謝謝。”然而他的頭仍舊堅定不移朝向宋竹央,伸手接過那張發票。
這孩子是落枕還是有什麼斜視的毛病。
正腹诽,後頭的盲人突然自來熟地湊過來,懷裡抱着一根粗壯的樹枝:“司機先生,我實在鐘意您的工作,您看,我是有身份證的,想必也能參與到應聘之中吧。”
不是……這人,不是瞎子嗎?
“少說幾句,下車了。”
在他思索間副駕駛的男人一聲令下,三人很快下車。随着兩聲關門聲,司機擡頭,從前窗看見那三人一前二後走着。
瞎子用原先懷裡的那根樹枝在地上敲敲打打,另一隻手則緊緊抓着他身側的年輕男孩。那年輕男孩低着頭走路,恨不能鑽進前邊男人的背影裡。
那男人真高,走在人群裡顯眼得很,有遮風蔽日的錯覺。
司機心覺這三人組合奇奇怪怪,嘟囔幾句,開車離開。
—
這算出遠門了吧……江雪側不大敢張望。
在這麼大而陌生的地方,一旦不注意集中精神,就容易走丢。
一邊想着,分明也沒有什麼人堆在擠,也還是一邊往織意手臂上黏,緊張地念着:“不要松手,不要松手啊……”
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江雪側變得神經兮兮,低頭看自己走步,開始在想是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是先落腳掌還是先落腳跟……然後就看見宋竹央的鞋後跟,落下踩地的頻率不快不慢。
于是悄悄将右腳腳尖對準了他的腳後跟。
這樣就有了目标和方向。
身後二人如同老鷹捉小雞遊戲中被母雞護在身後的小雞仔,宋竹央這隻操心的“母雞”一路被跟着,最終還是決定給身後看着不大智慧的二人一個方向:“不如去店裡問問,或在軟件上查一查。”
他讓自己從“母雞”的位置退下來,同江雪側和織意并排走:“找工作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我可以陪同。”
織意驚訝,偏頭去看他:“您還是去做您自己的事情吧。”随即又微笑着補充,“我會照顧好小先生的。”
“我也會照顧好織意的。”
一個狀似無意地暗示他走,一個乖巧懂事地讓他放心。
宋竹央沉默一會兒,伸手拍拍織意的肩,拍得很輕,像是掃了掃他肩上的灰,然後道:“有事電話聯系。”被拍起的灰幽幽漂浮在織意肩頭,然後往上飄,散進他耳朵裡。
江雪側自是看不到,但總算擡頭去找宋竹央,對上他看來的視線,開口,語氣還帶着依賴:“我們結束了去找你吧。”他表情隐隐有一絲無措,這種神情常在他臉上出現,出現的時機一般在于請求某人、詢問某人以及離開某人,“可以嗎?宋先生。”
“可以。”宋竹央說完,見他嘴角立即悄悄上揚極小一段弧度,于是往前走一步,讓他能看見自己的動作,微微點了點頭,“Another world,餐廳的名字。從這裡一直往前走,A區一樓,我們約在那裡。”
英文退化至原始水平的江雪側舌頭打結:“恩拉則沃德,愛弄。”
“I know.”
宋竹央道。
“對。”江雪側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念錯了。”
“這是什麼意思?”織意沒學過這種語言,好奇地問,手中的樹枝挂着不動,過了一會兒才又提起來。
江雪側于是回答他:“是我知道的意思。”奇怪,明明也才近兩年的時間沒上學,口語都退化了,仿佛那時候坐在學校,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久到都快有些記不得事。
不過,也許本來就是些不需要去記的事。
正在那層空白記憶内神遊,視野内出現一家西式快餐店。
紅白配色的大招牌,由英文字母組成,門口放着代言人的立牌,從玻璃門能望見裡面身穿紅白配色制服的店員。
江雪側兩眼一亮——他知道這類店總是在招聘員工。
宋竹央也看見了: “去問問看嗎?”
織意聽見,迷惑歪頭:“問什麼呢?”
“織意,前面店裡也許招人呢。”江雪側抓住他左手,引着他的手往快餐店的方向指,“就在這前面,大概要走……要走五百米。”
織意順着他牽引的方向望去,尋到那一家店鋪。是設置在大樓最底部的店鋪,又因突出一片店面,像是小院,客人坐在大型遮陽傘下就餐,輪廓特征明顯,清晰可見。
他立即躍躍欲試,腰包裡鑽進星星點點魔力,翻動着裡頭裝着的身份證,仿佛攜着它跳舞。
“小先生,距離我們得到工作将還會有多少步?我猜測……”他眼裡有明确的路線,距離也清晰可見。織意反手拉住江雪側的手,往前走了幾步:“六百四十三步。”
“真的?”
江雪側像往常一樣被帶進他的腦回路,走了三步跟上他,認真地低頭數,“一,二,三。已經有三步了。”
織意笑眯眯地又往前走幾步。
江雪側跟上:“四,五,六。已經有六步了。”
身後的宋竹央靜靜看他們走了二十步,數了二十步,終于還是歎了口氣,開口:“我先走了。”話音落下,前頭二人手拉手一齊回頭看他,一個擺擺手,一個晃晃頭。
待他們接着去玩那無聊的數步遊戲,宋竹央也掏出手機查找定位,丈量了一下自己與那間餐廳的距離。
大概有一千米。
他擡頭,邁出第一步的同時,心内不自覺開始記錄步數,馬上意識到被織意和江雪側帶歪,他輕笑一聲,又看了一眼走出一段路的江雪側和織意,收回視線,低低道:“應當是……六百五十四步。”
随即向左前方離開。
—
宋竹央估計得沒有錯。
快到那家西式快餐店,江雪側見着店外有兩小級階梯,拉拉織意:“我走在前面吧。”織意看不見,假如被階梯絆倒,容易受傷。
他提了要求,織意自然答應,于是這無聊的數步遊戲開始交接。
他跟着江雪側又走走停停,數了二十幾步,一直到第六百五十四步方才進那快餐店内。江雪側步子邁得小,比織意預計多了些步數。
不過當然沒有關系了。織意想。
他們有十分長久的以後,他要永遠記得添上小先生為他回頭的這幾步。
“歡迎光臨!”收銀台站着的店員見有客人來,但站在門口遲遲沒有動作,于是大聲喊道。
這一喊喊得江雪側不知所措。
怎麼辦,一開始就被誤以為是客人的話,要怎麼開口解釋,我們不是來吃東西的,是來找工作的……這樣會讓他難堪嗎?還是他會不高興?
“尊敬的先生,我們來是想應聘崗位,尋找工作。”然而一門心思找工作的織意顯然沒有想這麼多,思路清晰,直抒來意。
江雪側看見那店員轉頭去叫出裡邊另一位店員,兩人在一起嘀嘀咕咕,後一位出來的店員在問:“你說那兩個人來幹嘛的?”前一位便回:“說是來找工作的,話說這種事情是不是該找店長?”
那兩名店員說着偷偷看他們,其中一名對上江雪側視線,江雪側便猛地垂下頭,緊張得心髒狂跳。而織意仍帶着笑意,眼神雖是向着他們方向望,眼中的内容卻顯得有些單薄,仿佛已經将他們納入視線範圍,卻始終無法準确選擇到關鍵的一點。
瞎子。收銀的男店員撇撇嘴,用口型道。
另一位店員接收信息,聳肩以示無奈,然後才轉過來對江雪側和織意說:“兩位先到這邊來吧。”說着又和同事眼神交流,從收銀台繞了出來。
“這邊坐。”
他率先在空着的桌邊坐了下來,略有些好奇地去看織意手中的樹枝,心想莫非那是根盲杖嗎?
江雪側鼓足勇氣擡頭,抓住織意的手微微顫抖。他能注意到前面坐着的店員在觀察他們,那種格外有意的掃視令他十分不安。
快餐店的背景牆是紅色,他記得紅色可以刺激食欲,加速更替客流。而這顔色現在印在他眼裡,刺激他的情緒,正在擠壓他的眼部神經。
江雪側揉揉眼睛,感受到織意動起來,往那店員方向走。
而這樣一來,便更像是織意領着他走。因為他見到即将可能發生對話的陌生人會邁不動步子,雙腳都像灌了水泥一樣重。
在去往那位店員的途中,他心不在焉,内心預演了無數方案。
那麼接下來是要先開口,還是先往下坐,還是等他開口?
還在糾結,織意已經松手,替他做了決定。他為他拉開一張椅子:“小先生,請先坐吧。”
那就先往下坐。
“謝謝。”
江雪側越過店員視線,坐到了他的右手邊。然後織意坐下,坐在店員正對面。
店員注意到對面的男人笑眼笑唇,棕金漸變的發色,背後玻璃窗的日光照在他身上,整個人猶如帶着聖光,一副親切又神聖的模樣。
而明明神聖和親切這兩個詞平日裡并不會被他放在一起使用,因為他覺得二者矛盾,難以相融。
織意從腰包裡掏出身份證,将它推到店員面前:“親愛的先生,我想您該觀摩的是它。”
“哦。哦……”
他怎麼知道他在看他的?店員抓住一絲不對勁,看看身份證,又看看他,然後意識到一旁還坐了一個人,沖江雪側點點頭,開口講正事:“我們這裡暫時隻招長期工。”
織意的身份證上寫的是二十一歲,店員比照一下,一旁的江雪側瘦了吧唧,臉又很小一張,整個頭圓滾滾,長相較瞎子更偏幼态,像是未成年。 “暫時不需要學生兼職。”他這樣想着,有意補充道。
“我,是成年人。”
江雪側摸出自己的身份證,雙手捏着遞出來,看了他一眼便迅速垂眸,語氣有點怯生生的,“真的。”
店員愣了愣,立即又說:“大學生也不需要。”
聽起來,就像先生中有小先生一樣,學生中也有大學生,織意歪歪頭,從大學生三個字裡感受到喚江雪側小先生時同等的親昵:“這位是小先生,并不是大學生。”他指指自己,一本正經道,“這位是織意,同樣不是大學生。”
一個十九歲,一個二十一歲,不是學生,那隻能是辍學在家了。
店員又去看織意那雙漂亮的眼睛,腦補出一萬字二人家中因這雙盲眼耗盡财力,最終兄弟二人雙雙辍學,無奈出來讨社會的狗血情節,深感唏噓。
可店裡不養閑人,更别提還要時刻關照一個瞎子,以及他身邊那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附帶品。
江雪側還捏着自己的身份證,低頭久了,脖子上的相機便往下挂得脖頸酸,他的手輕輕放在桌子上,像是在等待審判。
店裡的客人逐漸變多,另一名店員在向這邊喊:“你快點!”
“知道了知道了!”
這邊店員忽的大聲回話,吓了江雪側一跳,他渾身一抖,随即又尴尬地低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