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渚有些意外她冷淡的态度,但還是跟着走進了休息間。
李绯妤一進門就将她的手撒開了,等顔渚完全進來後,猛地将門合上了,順便反鎖。
她轉過身,也不看屋子裡多出來的兩個人,徑直走到化妝台前面,拿起一支筆,對着面前的大鏡子輕掃自己的眉毛。
顔渚不動聲色地觀察了整個休息間,滿牆都是粘上去的西式壁紙。房間靠裡面有一張化妝用的桌子,上面擺着亮面的鏡子,一旁就是窗戶,挂着花樣的窗簾遮住了外面的景象。
對面有幾個休息用的小沙發,軟布面的看着挺新的,一旁桌子上擺着花瓶,裡面插着新鮮的、剛摘下的花。除此之外,整個休息間再沒有其他東西。
李绯妤一直在化妝沒有開口,顔渚有些奇怪開口問道:“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不想惹麻煩。”李绯妤放下眉筆後,又拿起香粉,繼續說道:“我還想平穩地多活幾年。”
“而且她……”李绯妤從鏡子後面歪了一頭,面無表情地看着阿芎,用刷子指了指她道:“不是洋人,沒有身份,在占區被抓到很麻煩。”
“你們死了對我也沒什麼好處,何必多此一舉給自己找事呢?”
不得不承認,李绯妤很聰明、反應也很快。她隻見了阿芎一面便知道她的身份作假、她不是洋人,還順便幫他們化解了可能發生的麻煩事。
顔渚沉默了一會兒,見她又去化妝了,繼續問道:“你不問我們是來做什麼的嗎?”
“找我?”李绯妤冷笑了一聲,磕了一下刷子道:“無外乎是想上床的……”
她頓了一下,目光在阿芎和顔渚的身上掃了一下,對顔渚假笑着說道:“你總不會是帶個女人來找我玩刺激的吧?”
“她看起來跟個雛一樣。”
顔渚的神情肉眼可見的尴尬起來,李绯妤瞧到才真心地笑了出來,她微微收斂了一下,開口道:“說吧,老爺子又讓你們捎什麼話?”
“若是勸我回去的,就此打道回府,毛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趕緊家去。我是不會回去的,這裡有酒有肉、自給自足,回城東的土房子苦讀書嗎?”
見顔渚欲言又止,李绯妤苦笑了一聲道:“軟趴趴的紙怎麼和槍子大炮相碰撞?”
“回去吧,我挺好的,讓他不要再惦記我,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女兒。”
李绯妤所說的話,江海都在貫意裡給阿芎轉述了一遍。
聞言,阿芎往前走了幾步到化妝台旁,将自己在李老府邸随手扯的一段白布繞在了她拿着化妝刷子的手臂上,快速地打了個結。
自她拿出那段白布的一瞬間,李绯妤便愣在了原地,兩隻眼瞪得很大,手下意識地顫抖,到最後連刷子也握不住了,砰地一聲摔到了桌子上。
她的眼圈紅得很快,眼中也頓時蓄滿了淚水。
阿芎看到她的這副模樣,沉默地往後退了兩步,路過顔渚的時候點了他一下。
顔渚蓦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将李老去世的事情慢慢地如實相告。
講述的過程中,李绯妤慢慢地用手死死地攥着那塊白布,眼圈裡的淚水一直打轉,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直到門外響起了舞廳的音樂,她才從情緒中緩過來,用白布拭了一下淚,哽咽地開口問道:“他死前……有沒有留下什麼關于我的話?”
休息間無人開口,李绯妤苦笑了一下,又問道:“不指望他說了什麼好聽的,罵我的話有沒有?”
阿芎聽了江海的轉述後,在貫意裡對顔渚說道:“他說自己了無牽挂,早日輪回轉生還能換一種活法。”
顔渚依葫蘆畫瓢地将她的話一字不差地全部轉給了李绯妤。她的神情有那麼一瞬的落寞,不過立馬轉成了冷漠。
李绯妤在淩亂的化妝台上扒拉了兩下,從裡面找到了剛剛的那支刷子,淡然地掃了幾下香粉往自己的臉上塗。
“既然沒什麼話要捎帶的,就請回吧。音樂響了,馬上到我上場跳舞了。”
顔渚聽了她這番話,莫名氣從心底陡然生了出來,兩步邁到了她的面前,質問道:“你是李老唯一的女兒,不打算回去盡孝嗎?”
李绯妤不語,他更生氣了大聲道:“那我問你,李老的生前遺物誰來燒?!”
兩個人僵持着,阿芎從後面走了上來将顔渚擋在身後,主動開口問道:“今晚跳舞,谷本會來嗎?”
這句話被江海轉述出了口,一瞬間不止李绯妤,就連顔渚也怔在了原地。
李绯妤率先反應過來,眼神變得狠戾,厲聲道:“你們倆現在就給我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肩頭上的江海搖了兩下自己的小短腿,樂呵地說道:“喲!她讓我們滾。”
阿芎淡淡地看了情緒不穩定的李绯妤一眼,轉身就走。顔渚看到她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最後瞧了一眼坐着化妝的人,皺了皺眉跟着一起出去了。
關上門回到鋪滿紅毯的走廊裡,他在貫意裡問道:“你來占區并非傳達李老的死訊而是為了找谷本?”
顔渚見她不回話便當是默認了,随後問道:“占區越晚越危險,你打算怎麼找谷本?”
他沒有問她找一個洋人所為何事,想來也是因為查到賀先生的拘捕令和谷本有關。
阿芎順着走廊走了幾步便停了下來,側過頭看了一眼肩上的江海。
江海瞬間感覺自己像是被狼盯上了一般,打了個紙顫,不可思議地開口道:“不會吧……你又打算把我放出去?怎麼不用你那條鎖鍊……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阿芎無情地用手指彈了出去。薄薄的一片紙在半空中轉了好幾個圈,最後軟軟地落到了地毯上。
“谷本來了告知我。”
說完,阿芎沒有給落在地上的小紙人一個眼神,毫不留情地走了。
江海摔倒幾次,好不容易從地毯上爬起來,發現整條走廊沒人了,在貫意裡哀嚎。
“那你得給我喝血!我要喝……好多好多血!最好是可以抱着你的指頭直接啃的那種!”
“看你表現。”
阿芎快行至走廊盡頭時,突然想起來她和顔渚是挽着胳膊一起來的,停在原地轉身等了他兩步,僵硬地将他的胳膊拽到了自己的身邊。
兩個人就這麼走了出去,那個在門口招呼别人的服務員看到他們眼睛一亮,立馬迎了上來,問道:“這才剛開場,顔少爺就要走了?和子小姐不妨留下來再看看跳舞呢?”
顔渚瞬間蹙起眉來,将他試圖湊近的身體推開了,訓斥道:“和子小姐此行就是為了見鳳仙說說話,如今面也見了、話也說了,這種污穢地方還是不宜久留。”
服務員立馬賠笑道:“是是是,和子小姐慢走!顔少爺慢走!”
顔渚帶着阿芎拐了一條街後,見四下無人便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出來。他偏過頭看向她,問道:“路上也不算安全,去車上等?”
阿芎“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後,開口說道:“多謝。”
顔渚怔了一下,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她為什麼突然給自己道謝。直到走到兩條街外的車面前,他才意識到她在謝什麼——自己答應的将李老死訊帶給李绯妤的事完成了,卻仍沒有離開占區反而将車留給阿芎等人。
顔渚為了不讓人發現,和阿芎一起坐到了後座上,他操辦喪事忙碌了幾乎一天,如今困頓倚靠着窗戶小憩。
紅色舞廳的音樂震天,兩條街外都能聽見。阿芎從懷裡将雇傭盜墓賊的憑證拿了出來,上面的無底輪回橋顯現完整,刻畫得跟真的一樣。
阿芎從未去過無底輪回橋,卻日日行在刻滿它的青石之上。她第一次知道這個地方時,還是聽師父談起的。
彼時她曾問過師父,若是沒有人去了無底輪回橋再完好無損地回來,流傳的圖案難道是人編的不成?
師父笑而不語,很久之後她見到了亂世裡的司幽,從他口中得知了無底輪回橋更清楚的模樣、更真實的作用,甚至有幸跟着司幽到無底輪回橋的入口神遊過。
那番景象,隻會比圖案更加壯闊洶湧、令人捉摸不透。
“怪不得李绯妤那麼生氣,谷本果真來找他的小情人了!”
江海的聲音在貫意裡響了起來,打斷了阿芎的思緒,她在顔渚睜眼之前,将那份泛黃的憑證塞回了口袋裡。
“人在哪?”
“李绯妤的休息間。”江海剛說完,就見到那位谷本先生又将摘下的軍帽帶了回去,從休息間裡出來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谷本頭也不回地沿着昏暗的走廊離開,立馬跟了上去,并在貫意裡吐槽道:“他就和自己的小情人碰個面、說句話……就走了?!”
“那何必來一趟呢?”
“是不是李绯妤跟他說了什麼?”
“我一直在角落裡聽着,他們兩個就寒暄了幾句、互相看了幾眼,什麼有用的都沒說。”
江海快跑起來,試圖用兩條小短腿追上谷本,順便彙報道:“他快走到門口了。”
阿芎剛要起身開車門,一旁的顔渚坐直了身子,一隻手蓋在她的肩膀上,說道:“你現在出去太明顯了,萬一正面和他碰上,很容易被拆穿混進來的身份。”
“讓江海再跟他一段路,看看谷本會往哪個方向走。”
阿芎聞言坐了回去,在貫意叮囑江海道:“随時報他的路線。”
谷本快到門口時和幾個洋人客氣了幾句,江海氣喘籲籲地剛追上,眼見他就要走,立馬跟着跑了兩步,随後起跳用兩隻紙手緊緊地抱着他的褲腳。
“累死我了……”江海順着他的西裝褲往上爬。
幸虧紅色舞廳的燈光閃得人頭暈,才沒有人看見谷本先生的後腿上有一張小紙人在挪動。
“出門左拐。”江海瞧了一眼方向後繼續往上爬,直到碰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才停下。
他的視角裡隻有黑乎乎的一片,看不出來這是什麼,但是方方正正、棱角又圓潤,好像在哪見過。
“過了第一條街直走……等等,他好像要往你們的地方去。”江海在他的褲邊吹風,一晃一晃地觀察四周的事物。
“第二條街右拐,快到停車的地方了!”
顔渚掀起一角車簾向外看去,遠遠地瞧見有一個人影走了過來,速度不算慢。隻是背着光,瞧不清面孔。
“先開一點車門,等他走過去再跟上。到沒有人的地方動手。”
輕微的開門聲隐匿在舞廳的音樂中,顔渚目不轉睛地盯着穿着軍服而來的谷本。
十步、五步……谷本快步從車側經過。顔渚在黑暗中與谷本離近的一瞬間,看清了他的面容,頓時瞪大了雙眼,渾身血液像是凝固一般。
“……我認識他。”顔渚在貫意中顫着聲音說道:“他是死在極獸爪下的洋使……的老師。”
洋使?
他的文物證書上印有無底輪回橋,谷本如果是他師父的話,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谷本也知道無底輪回橋的事?
既如此,谷本、雇傭盜墓賊的主家、警察署的親洋派都是一夥的,他們為什麼突然要用盜墓賊的屍體放在賀府後院來陷害賀章?
難道是東吾經濟協會副會長的位置擋了他們的路?
五步、十步……谷本漸漸離得遠了,阿芎剛要推開門下車跟上,顔渚一把将她拽了回來,在貫意中嚴肅地說道:“他後腰有槍!”
聞言,江海瞬間意識到自己抱着的這個黑乎乎、有棱角但不鋒利的東西是什麼了。
手槍!他蓦地被吓得松了手,風一吹翻了十幾個滾撞到了車窗上。江海來不及痛呼,立馬順着縫隙爬進了車裡面,摔倒了後座的軟墊子上。
谷本拐出了這條街,人影消失不見。
顔渚剛松口氣,突然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霎時倒在了後座上,再無意識。
阿芎看見了,或者說隻有她看見了。
一隻在月光和燈光的照映下仍沒有影子的魂,順着車門開着的縫隙擠了進來,輕輕地在顔渚的臉上一掃,他便暈了過去。
魂的眼睛發黑沒有眼白,手指發青發黑像是中了毒一般,衣着破爛、磨損厲害,實在不像是如今東吾人會穿的衣服。
她很像甚至就是李老口中所描述的那隻索命的冤靈。
“欸?這裡還有一個。”
那隻魂用青黑的手在剛爬到阿芎腿邊的江海小紙人腦門上一彈,他頓時像是被抽去了靈一般無動靜了。
阿芎微微皺了皺眉,覺得這隻冤靈很奇怪。江海的身體不是普通的紙,而是可以禦魂防幽象的迷穀紙。
她一隻魂竟絲毫不怕,還能強制生人入睡?
“你是長樂?”
那隻魂飄到了阿芎的另一側,規規矩矩地坐了下來,搖了搖頭。
阿芎覺得更奇怪了,開口問道:“你能聽懂我說的話?”
魂用黑漆漆且空洞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咧開了自己的嘴,露出滿嘴尖利的獠牙。
“我不僅能聽懂你的話,還能模仿你的話。”
聞言,阿芎頓時皺緊了眉頭,鄭重地問道:“有人要我的命?”
她搖了搖頭,頓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你想要我的命?”
她搖了搖頭。
“你想要他的命?”阿芎指了指身側倒着的顔渚。
魂狀似嫌棄地瞥了他一眼,“哼”了一聲繼而搖了搖頭。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阿芎心下疑惑搞不明白她莫名找上門的原因,問道:“那你找我做什麼?”
“我來是告訴你一件事。”
魂的身形不算長,兩隻手按着坐墊往後挪到了底,兩條腿一上一下地搖晃着。
“我把他殺了。”
阿芎聞言先是怔了一下,沒聽明白她說的是誰,直接問道:“誰?”
魂的腦袋微微擡起,一隻青黑的手搭在下巴處敲了兩下,好似一時沒想起來努力地回想。
她的動作很像少女,但模樣實在恐怖。
“一個獄裡的老頭,聽他們的話……好像姓賀,叫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