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那日也是個晴天,天氣很熱,一名兒童暈倒在座位上,他帶着随行的醫護人員趕去處理,發現有個年輕姑娘已經在為患者做心肺複蘇,那姑娘便是喬靈。
她是一名護士,在柳城人民醫院任職。
那天,将孩子送上救護車後,喬靈拉着他說:“我認識你,你是柳大航院那個大神,你叫沈……沈什麼來着?”
“沈行遠。”
“真的是你,你一點沒變!”
“我們認識嗎?”
“你肯定不認識我,但是我認識你啊!”喬靈興緻勃勃地說,“你知道柳城衛校嗎,它跟柳大老校區就隔一條街,我以前就在那讀書。你太出名了,我們學校的女同學經常假扮柳大學生去看你!”
沈行遠:“……”
柳大航院出了個玉樹臨風的高冷大帥哥,慕名去圍觀的女學生數不勝數,然而沈同學愛學習、愛兼職,唯獨不愛理人,女孩兒們在各種場合談論他,卻很少有人勇敢地走到他面前搭讪,以至于沈行遠本人從沒覺得自己引起過多大的轟動,沒想到畢業一年多,竟無意從喬靈口中窺見幾分真相。
後來他們走到了一起,如今已想不起是誰主動。
為了他,喬靈辭掉了人民醫院的工作,轉到柳航航醫,這麼一個枯燥的、毫無前途可言的工作,她一幹就是八年。
他們一起走過了無數或快樂或難熬的時光,便以為能天長地久、白頭偕老。
從前總是不肯信人心之兇險易變,直到親自遭遇了,才覺得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這時剩下的隻得一句蒼白嗟歎: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回到當前。
關于和嚴大小姐的緣分,沈行遠不得不承認,就像守守說的那樣,他們之間确實是有緣的。否則本不該有交集的兩個人,為何總是出現在對方的軌道上?
這是沈行遠安身柳城的第二十年,然而此時他才發現,二十年來,他竟在不經意間見證了一個稚童如何成長為俊秀青年。
正因為如此,沈行遠更加确定:嚴大小姐這條路,必定是走不出頭了。
更何況,緣分本就虛無缥缈不值一提,有緣的時候,世界如此之大卻能同乘一列車,無緣的時候,隻隔一座轉經筒卻不能照面。
嚴大小姐乘興而來,他興盡而去。
一來一去,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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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薩玩了幾天,沈行遠意外接到喬靈的電話——
那日他們在當地一家小有名氣的飯店吃藏菜,青稞酒甘甜,酥油茶香濃,手抓羊肉糊了一手油漬,手機在一堆杯盤碗碟中震動,沈行遠騰出一隻手撥開遮擋,看清來電人姓名就将其挂斷。
“喬靈?”周素素問。
沈行遠點點頭,她直覺太準,否認都沒有意義。
“沒必要回避她。”周素素說,“有小加在,不管你們兩個鬧得有多難看,該聯系的,該溝通的,一樣不能少,除非你舍得和孩子斷絕關系。”
“在理。”衛風感慨道,“所以說,當父母有時候真憋屈!”
守守正睜着一雙懵懂的大眼睛,認真地圍觀大人們談話,以她目前的理解能力還不能讀懂其中心酸曲折,隻是覺得新奇。她看見沈叔垂眼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擡頭朝自己看過來,目光落在她身上,沉重得有點壓人。
衛風和周素素也看向她,目光同樣凝重。
他們不是在談沈加的事嗎,為什麼都看她?守守想不明白,又不敢問,那未免太沒禮貌,于是低下頭假裝喝湯,仍豎着耳朵盼望他們繼續談。
隻聽見椅子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守守擡起頭,看見沈行遠起身到外面去了。
這一片保留着傳統的藏式建築,紅白牆,兩層樓。二樓臨街一側能觀景,扶着實木欄杆放眼遠眺,街市、遠山和碧空盡收眼底,路上行人熙熙攘攘,風吹着房檐上懸挂的五彩哈達,沈行遠聽見那個曾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埋怨:“小加前天住院了,飯也不吃藥也不吃就是要找你,你來看看他吧?”
沈行遠自然是答應了。
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沈行遠希望他和守守一樣,擁有無憂無慮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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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柳城,沈行遠住進了酒店。
坐在窗邊打開筆記本電腦,看見兩封未讀郵件。假期出入境的客流量大,公司人手不夠用,主管催他回去上班。
沒等到沈加痊愈,沈行遠就飛到國外去了。
沈行遠幾乎沒有休息地飛完了月飛行時長,開始放假睡大覺,衛風卻叫他去店裡接兒子。
作為南方的一線城市,柳城擁有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兩面環海,商江河自西向東橫貫市區流入海洋。便利的海陸交通為這座城市帶來了取之不盡的人力資源和财富。
衛家的中餐廳開在南部沿海的老城區,毗鄰海邊旅遊景點。建築主體為一座坡頂飛檐的兩層古樓,樓前園林景觀錯落有緻,中央一池荷花,池上小橋曲折,守守和沈加在橋上摘蓮蓬。中午日頭大,兩人曬得滿頭大汗。
見到沈行遠,小男孩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嗚咽着叫了聲“爸爸”。
沈行遠問:“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守守說:“是喬阿姨帶他來的。”
沈行遠擡起頭,看見喬靈和周素素站在二樓窗邊,正看着他們仨。
喬靈沖他點了下頭,對沈加說:“小加去洗手,洗完手來吃飯。”
沈加乖巧答:“好!”
孩子們走了以後,沈行遠獨自站在房檐下。他在這白吃白喝慣了,這麼不适應還是頭一回,衛風見了便說:“她說孩子要開學了,以後見得少,怕你惦念,所以帶來給你看看,快上去吧。”
沈行遠問:“什麼意思?”
衛風歎了口氣:“字面意思。”
時至今日,沈行遠才醒悟過來,他真的一無所有了。度過這個愉快的周末,一切歸零,他須得重新開始。
但他沒想到是以如此極端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