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遲,兩房夫人連夜收拾細軟雜物。翌日又分别派人與王家、郭家等姻親告辭。
王氏還特地讓家老裴參去了東海王府和涼州刺史府,代她向王妃、世子還有張大郎道謝,順便打探消息。
然而,東海王府卻對裴家的事諱莫如深,一點信息沒透。倒是張寔把手頭搜羅來的線索都告知了王夫人。
裴參回禀後,王夫人兩相對照,心裡便明白了七八分。
原是裴綽父子!這家人在族裡素來名不見經傳,要不是與東海王府關親,怕也攀不上趙王這座靠山。沒想到自家竟是毀在這樣的蝼蟻手裡!又想到司馬毗對這事的前後态度,猜測東海王或也不清白。
王夫人恨得銀牙暗咬,卻又無可奈何。
裴妍則趁着間隙先去了趟薛五郎家。
裴娴落草時間将近,肚子大得和竈上的鐵鍋似的。聽說裴妍一家要回聞喜去,她雖有些失落,卻萬分支持:“有我阿耶在,斷無人敢欺辱你們!”又道:“正巧我有手書要給阿母,你順路幫我捎回去。”
裴妍知道這是裴娴要幫自家說話呢。這個時候,能多點助力也是好的,于是欣然答應。
從裴娴處出來,她又順道去了趟胡餅店,拜托張茂的手下幫忙看顧些府裡。而後又讓容秋将張茂安排進府的那三十名部曲集中叫到跟前來當了個面。
特殊時候,她也不怕王夫人發現,盡數将他們編到了還鄉的部曲中去——不是不給三哥和公主留人,而是公主府自有府兵護衛,有百人之多,都是當年公主下降時,賈後留給女兒的心腹,且大多是賈家部曲出身。如今賈家湮滅,這些部曲的家人也多有波及。他們與趙王本就有滅門之仇,護衛起公主來隻會更加賣力。
而王夫人也不知是哀毀過度,還是如今家門尚需仰賴張家之故,對裴妍安排部曲的事不聞不問,任她施為。這在從前,是從未有過的。
下晚,裴妍本來編了一肚子的話來應對二嬸的诘問,結果二房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她心虛地捏着花名冊在院門口徘徊猶豫半晌,到底沒有勇氣去找王夫人陳情。
一旁的容秋長長地舒了口氣——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解釋反倒多餘。
隔日一早,連日來的陰雲終于散去,久違的豔陽熱辣辣地照耀着钜鹿郡公府高大的儀門。
裴憬和裴崇熱孝在身,在裴該夫婦的目送下,騎上高頭大馬,護着家主裴頠的棺椁,以及兩房的女眷孩童,并一衆護衛,默默踏上了回鄉的路。
為了不耽擱行程,車隊沒有帶多少資帛,除了裴該夫妻倆外,也沒有親友前來相送,曾經熱鬧的府門前,冷落得好似寒門。
裴妡忍不住撩簾看向車後。眼見着哥哥嫂嫂揮手的身影越來越遠,到最後,隻隐約瞧見孤零零的儀門,上頭黑白的挽聯在東風的吹拂下高低起伏,好似衣服上勾破的線頭,絲絲縷縷地牽挂在身上,讓人不忍前行。
裴妍狠心地将簾子抽放下來,硬生生地割斷了那根線。
裴妡這幾日哭的時候比她前半生加起來都多,連聲音都喑啞得很。她抱着膝蓋,幽幽地問堂姐:“阿姊,你當年離京時,一定也不好受吧?”
裴妍沒有說話。她轉頭看向随風飄蕩的車簾。離京那年,她尚且年少,隻記得阖府的人來送她。她似乎除了委屈與不舍,沒有太多其他情緒。又有張茂牢牢地護在身側,即便有什麼難過的,隻消見到他,似乎又充滿了希望。
哪像如今,家門不複,人事已非。再回首,心頭好似被戳了千瘡百孔,豈是昔時能比!
往返司州的路裴憬行了不下三回。長房的其他人也都是走過的。但是對二房的諸人而言,這一路卻陌生得很。
裴崇雖早早入仕,卻是文官出身,又常年在中樞供值,到過的最遠處不過京郊而已。王夫人和崔華堂亦是如此。
長途跋涉不是易事,何況隊中老弱婦孺皆有,裴崇審慎起見,不敢行的太快。三日過去,才将将行出百裡,剛入轵縣境内。
眼見着惡月到來,天氣也越來越熱。裴頠的棺椁裡漸漸傳出腐臭的味道。即便撒了草木灰也無法掩蓋。
如此下去不是辦法!
這日晚間,衆人于轵縣驿站休整。
郭、王二位夫人與裴崇、裴憬商議後,決定兵分兩路——由裴崇帶領一部分護衛扶靈先行,其餘婦孺則随裴憬押後。
隻是這樣一來,拱衛婦孺的部曲又少了半數。如今五胡動亂,盜匪橫行,隊中又有金銀細軟,若無強兵護衛,易遭橫災。
王夫人沉吟道:“河内郡守郭祁與家裡關親。或可向他借兵。”
郭祁是小郭氏的堂叔父,也是王夫人的遠房堂舅,向他借點人手,當是不難。
裴崇于是又連夜拿着王夫人的手書與信物趕往郡守府,向這位舅公搬救兵。
郭祁為人豪爽,又素來仰慕裴頠,這次趙王上位,郭家本家也元氣大傷。他雖暫未被波及,但頗同情钜鹿郡公府。見裴頠長子向自己求助,二話沒說,就借出五十名精壯府兵,供裴崇差遣。
大恩不言謝,裴崇立馬帶着人手趕回。
于是衆人在轵縣又休整半日,将部曲和府兵重新編排,分成兩路人馬。事不宜遲,裴崇就此與諸人暫别,先行趕路。
兩房都有孩童。小兒體弱,雖有仆婢精心照料,又雇有郎中同行,但一路上車馬勞頓多有不便,若染上風寒,更易夭折。故而裴崇先走後,郭、王二位夫人行路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轵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裴憬領着衆人行了兩日才出了縣域,到達沁水。
渡船是在驿站便提前遣役卒來訂好的。然而不知是初夏雨水頗多之故,還是别的什麼原因,偌大的渡口竟一搜船也沒有。
裴憬趕緊派家老去問官渡的津吏。部曲則趁機放馬飲水,稍作修整。
剛入惡月,金烏漸熱。女眷們在車裡悶了半晌,也正好在這個間隙,帶孩子們出來透透氣。
若說這群人裡,唯一帶着喜意的,便是柳蕙了。因小郭氏常年卧病需人侍奉,她自嫁到巨鹿郡公府後,已經三年沒有回過娘家。她看着粼粼的沁水,心思早飛到了聞喜家裡。
“咿咿呀!”身邊傳來小兒的叫喚。她低頭,見兒子從乳媪手裡掙脫,飛奔着向自己跑來。她趕緊蹲下身,張開手臂,接過一歲半的孩子,護着他在草地上磕磕絆絆地跑跳。
裴妍和裴妡服侍各自母親在河邊的大樹下小憩,聽到柳蕙和孩子的笑聲,也跟着過來逗弄小侄子。
裴妡本是愁眉不展,在看到自家侄子白嫩柔軟的小臉後,多少露出點笑容。
“過河後再行百裡就到阿公家了。”裴妍溫聲逗孩子道,“阿瑀可歡喜?”
“丫丫!”一歲半的小兒,哪裡能聽懂這些。白白胖胖的裴瑀沒有回答她,而是從嘴裡抽出兩根帶着濕漉漉的口水的手指頭,墊着腳往弓着腰的裴妍臉上輕輕地拍了拍,又雨露均沾地摸了摸裴妡的鼻子,而後得意地咧着隻有幾顆牙的小嘴笑了起來。
柳蕙怕兩個小姑子嫌棄,趕緊自袖管裡掏出一方絲帕,歉意地給姊妹倆邊擦臉邊解釋:“阿瑀這幾日格外淘氣,總喜歡往漂亮女郎臉上拍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