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無極,晦暗的宮燈映照在宮門的銅把手上。
狹長的甬道上站滿了晝警夕惕的兵士,曾經穿梭不已的宮娥黃門,似乎一夜之間被肅得幹淨,地面來不及清洗,濃重的血痕凝成淤塊,在蒸騰而出的水汽裡散發着濃烈的腥氣。
“逸民?逸民!”裴頠在一陣劇痛中轉醒。
他勉強睜開眼,視線逐漸變得清晰,張華焦灼地臉正懸于他的上方。
他捂住猶自疼痛的後腦緩緩坐起,待适應黑暗後,才看清,原來他正身處一間空蕩的宮室内,門窗緊閉,不見光亮,身下涼意襲人,自己正坐在冰涼的地磚上。
方才是張華在推他。
隻見張華進賢冠歪斜,鬓發散亂,玄底赤邊的朝服外袍似被撕扯過,淩亂地套在他瘦削的身上。
他在張華的攙扶下,極為艱難地挪到柱子邊靠着,環視四周,不見來人,門窗早被人封死,門口有軍士來回巡邏的走動聲。
“娘娘呢?”他沒有問張華緣何在此,而是第一時間問起賈後。
張華歎了口氣,搖頭不語。
裴頠自知,賈後怕是與自家差不多,皆是兇多吉少。
昨夜,他得宮中宣召後,匆匆随黃門入宮,剛進宮門,便被一隊軍士圍住。
他知大事不妙,卻仍抱着一絲希望,要求面見天子。
誰知,對方将領突然朝自己身後使了一個眼色,他隻覺後頸一痛,便失去了知覺,再醒來時,他已躺在這暗無天日的舊殿之中。
幕後黑手是誰?他看向身邊的張華,心裡已有猜測。
張華表情凝重,隻幽幽說了兩個字:“趙王。”
果然!
外面雷聲陣陣,刺眼的電光猶如墳前的鬼火,透過輕薄的窗紙打在二人蒼白的臉上,更襯得兩位曾經的權臣面無血色。
“太子薨,諸侯亂。臣不臣,國不國!”張華倚柱長歎,眼底老淚縱橫,清輝不複。
事已至此,憑他再能耐,也無力回天。
裴頠與張華雖一個出身世家,一個出身寒門,但入仕以來,倆人一直私交甚笃。
裴頠知道,張華這些年,背負着皇後佞臣的罵名,實則小心翼翼地守着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國,盡己所能地平衡宗室、外戚、士族。不成想,到頭來,還是功虧一篑。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裴頠無奈搖頭,他又何嘗不是呢?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長年累月為政事操勞,握筆的指節處結了一層厚繭,未過不惑,卻已鬓染白霜。
回想他的前半生,沒有似别家士族浪蕩子那樣,将光陰耗在聲色犬馬中,而是無一刻不在為這個家國籌謀,到頭來,他卻淪為了宗室與外戚相争的筏子。
裴頠無力地仰靠在身後斑駁的梁柱上,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灰敗,前塵過往,如走馬觀燈般,自眼前匆匆掠過——出身高門,少年成名,聯姻外戚,襲爵封公,手握權柄,縱橫捭阖,左右逢源,位極人臣……
誰能想到,一朝落敗,竟淪為階下刑囚,生死難測。
怕死嗎?死在他手下的人少嗎?他又何曾問過他們怕不怕死?
想活嗎?事已至此,他已多次擋了趙王和其他諸侯的路,他們能讓自己苟活嗎?
枉他自诩聰明,臨了,連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他這一生真是,天大的笑話!
與之相距不過百米的建始殿内,一群兵士正圍着一個黑矮的婦人。
這婦人盡管頭發散亂,钗鬓歪斜,織金的鳳紋深衣淩亂地披在身上,但她仍勉力端坐席中,眼中銳氣猶在,落魄之中仍有一絲上位者的氣度。
“娘娘,離宮的時辰到了。”一旁的兵士小聲勸道。
她畢竟曾是皇後,旁人不敢用強。
然而,賈南風依然不為所動,那兵士沒辦法,隻好去請隊正
。負責押解賈南風的隊正是孫會的另一個從弟,名喚孫薪。
孫家今朝得勢,對于賈家這種秋後的螞蚱一點不懼。
他進得殿内,看到端坐于席的賈南風,二話不說,一腳踹在她的心窩上,斥道:“都廢為庶人了,還當自己是皇後呢?”
賈南風隻覺胸口一陣鈍痛。她捂住心口,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大怒:“就算本宮被廢,也曾是天子發妻,諸公主之母。你這樣無禮于我,不怕天子怪罪!”
孫薪冷笑一聲:“天子自坐明堂,不日将另娶高門貴女。你這個醜婦,隻配在金墉城裡等死!至于你那幾個女兒女婿,自有我們大王關照,就不勞你這個庶人操心了!”
聽到女兒被點名,賈南風虎軀一震,難掩慈母心腸:“天子尚在,趙王何敢動公主!”
“哈!天子?他對我家大王敬重得很,說到底人家才是一家子,不勞你這個外姓人操心!”孫芸得意道,“再告知你一句,好叫你死心。賈家一門,包括你那寶貝侄兒賈谧,皆已伏誅。還有姓張的和姓裴的兩個狗腿子,也都在我們手裡。你啊,翻不了身啦!”
殺人誅心,賈南風不是個好人,但絕對是賈家的領路人。
在她的心裡,除了自己的幾個女兒,最要緊的便是賈家人。
當聽說賈家已然族滅時,她隻覺五雷轟頂,粗胖的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頹然倒地,好似被抽去了精氣神般,充滿戾氣的眸子瞬間失了顔色。
孫薪一揮手,兩邊的軍士一擁而上,竟不顧禮儀,或抱頭或抱腳地将賈南風擡走。
這位執政了十年的皇後,竟淪落到和她的婆婆同一個下場——流放金墉城。三日後,她們還會有更為相同的結局——死在那裡。
舊人舊事即将落幕,新貴們便迫不及待地登場。
太極殿外,風雨欲來,黑沉的墨雲似張開嘴的巨獸,即将吞噬這座充滿冤孽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