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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晚,雨突然停了。天氣重變得晴好,仿似方才的狂風暴雨隻是一場荒唐的噩夢。
孤月高懸,洛陽宮裡剛召進宮的小宮人們在各個管事黃門的指派下,正小心地拿巾子擦着地面,生怕濕滑的路面污了貴人的腳底。
洛陽宮北面的芳林園内,太子一邊逗着腳邊的猞猁,一邊看着眼前熱鬧的集市,滿意地笑了。
由黃門假扮的小販賣力的吆喝着,攤子上堆疊着葵菜、雞、面等物,居然還有一家販肉的攤子,像模像樣的。
約莫自己母親出身市井的緣故,太子長大後最喜歡玩假扮平民的遊戲,經常模仿民間的百姓,帶着自己的寵物,大搖大擺的在“集市”、酒樓當中穿梭遊戲,甚至好幾次自己親自操刀,在肉攤前,分豬賣肉,且刀工齊準,所切的肉,分兩不差。
為此,言官沒少彈劾太子。賈後卻故意放任他。她巴不得太子再放縱驕恣些,好讓朝臣失望。
聖上倒是責備過太子幾次,然而天子亦是小兒心性。太子拉着皇帝逛過幾次“集市”後,傻皇帝竟然頗覺有趣,不僅不再拘着兒子,有時自己也會過來一起玩。
司馬毗來的時候,芳林園内正燈火通明,夜市上一派熱鬧的景象。太子擁着蔣美人,看一旁的小黃門給他們烙胡餅。
司馬毗臉上微不可查的一僵。他與太子年齡相仿,論輩分,是太子的族叔,但論地位,他隻是帝室疏族,甚至比琅琊王還要遠一些。
前番他觐見天子,天子見他與太子年齡相仿,便屬意他多與太子親近。
司馬毗這些年雖遠在東海,但朝中時勢卻看得分明。如今賈後勢大,與太子不睦,可聖上又隻得太子一個兒子,賈後無法行廢立之事。是以後黨與太子黨隻能僵持着。這個時候,素來明哲保身的東海王府,實在不宜與任何一派過近。
他今日來,純粹是應了天子旨意,點個卯而已。
太子看到他顯得很高興,一口一個“小皇叔”地喚着。
司馬毗表現得戰戰兢兢,連呼不敢當,心忖:上一個被你皇叔長皇叔短的喊着的是成都王司馬穎,如今還在邺城吃沙子哩!
太子頗自得地帶司馬毗逛了一圈集市,還親自剁了一塊裡脊肉贈給他,令司馬毗哭笑不得。
入夜,司馬毗回到府裡。甫一進内室,兩邊就有美貌的侍婢上來與他更衣。
司馬毗看着婢子手上換下的衣物,皺眉道:“燒了罷,一股豕臭。”
裴妃适時進門,見兒子一臉不悅,便屏退左右,小心詢問:“可是太子有不妥?”
太子到底是真放誕,還是故意藏拙?
司馬毗搖頭,他坐到案後,拿起一摞空白的竹簡,研墨落筆,邊給東海王寫信,邊道:“說不好,兒看不出來。”
裴妃回憶了一番,笑道:“記得太子幼時聰慧非常,怎麼大了反而泯然衆人?許是學楚莊王也未可知。”
“一鳴驚人也需本事和運道。”司馬毗道,他不認為如今的太子有什麼勝算。但他同樣不看好賈後。古往今來,沒聽說過無子又無德的皇後能得以善終的。兩派之間,東海王府到底如何遊走權衡,是個難題。
“若是赤龍在就好了,他總有辦法洞察人心。可惜父親那裡更離不了他。”司馬毗歎道。何況,他心裡也清楚,父王這次派他來京,多少有考察他的意思——他雖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奈何庶弟們日漸長成,父親也由對他的獨寵,變為處處考量,他不想在父親面前露怯。
裴妃對外面的事不了解,便不多嘴。她是為裴妍來的。她湊到兒子身邊,邊給他磨墨,邊戲谑道:“你沒看到,我們阿妍真是美人啊!”她把裴妍長成後的樣貌細緻地給兒子描摹了一通。“可惜了,不知是害羞還是怎的,竟不肯去見你。”
司馬毗面上八風不動,落筆的手卻微微一頓。
裴妃見狀好笑,但想起這次見裴妍,她俏生生地無事不開口的樣子,不免歎道:“還是與我們生分了啊。”
“經年不見,生分是常事。母親以後常去钜鹿郡公府走動就是。”司馬毗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女子嬌羞本是尋常,兩家本就是頂要好的親戚。
裴妃哼道:“我娶婦還是你娶婦?我和阿妍都是裴家人,想親近還不簡單?人家疏遠的是你,有本事自己哄去!”
一句話讓司馬毗想起小時候,裴妍常來王府小住。那時他少年心性,看不慣母親寵愛别人家的孩子,嘴巴壞得很,經常把裴妍惹哭。司馬毗無法,沒少來求裴妃做和事佬。裴妃每每逗兒子:“人家氣的是你,有本事自己哄去!”
司馬毗想起舊事,耳根都犯了紅,解釋道:“兒子如今大了……朝中事忙,阿妍畢竟是女兒家……,裴府又在喪中……我上門多有不便……”
看兒子,話都說不利索了!裴妃不再逗他,拍着兒子的手,笑道:“阿母知道。放心,你的新婦,阿母替你守着!”
裴妃自信滿滿,不覺得兒子的婚事會有什麼周折——裴妍是她自小就相中的兒媳,在王府和裴家都是心照不宣的。若非郭老夫人喪期三年,少不得,下半年就能把人迎進門了!
東海王府發出的信箋很快被親兵八百裡加急,送往青州的東海國。同樣,西市景行街後巷飛出的信鴿撲閃着瑩白的翅膀,打破深夜的寂寥,穿雲破霧,一路西行。與此同時,還有不知多少信件來往于洛陽城内外,送往各自主人的案頭。
幾經輾轉,一隻信鴿落到了武威城外。大帳中,張茂将密信遞給父親。張軌一目十行地看完,面不改色地将它靠近一旁的油燈,火舌迅速舔上薄絹,很快化為灰燼。
“趙王入為車騎将軍、太子太傅!”張軌輕嗤,“去了一個酒囊,換來一個飯袋”。
一旁的張茂亦沉默。賈後到底高估了梁王。如今的梁王在雍涼的名聲比他的前任——趙王好不了多少。
梁王赴任後,本想殺孫秀以謝羌氐,卻被趙王和幕僚辛冉攔下。梁王耳根軟,在他們的勸解下,竟放了孫秀一馬,讓他與趙王一同歸京。這便讓恨透趙王和孫秀的氐羌匈奴諸族大為不滿。
梁王不僅不加以安撫,反而聽了辛冉的勸,沿用孫秀的策略,賦稅徭役一樣沒減。有部落不服,他竟學趙王那樣,直接派親兵鎮壓。那親兵頭子為撈戰績,幹脆一舉屠族,殺了人家部落數百人。此番冒進的做法,與趙王何異?
張茂父子心有不滿,可他們畢竟是武将,于政事上沒有說話的份。可是有點眼力的都能看出來,以梁王這種不服就殺的激進做法,雍涼隻會越平越亂。
“梁王如此,必不長久。”張軌吩咐兒子,“吾等盡職守勢,不可冒進。”這是提醒兒子,要保全勢力,以待來日了。畢竟,他們這些武将再能耐,也架不住陣後有個釜底抽薪的蠢才主官啊!誰的命不是命?他們憑什麼要給梁王當墊背?
張茂明白父親的意思。
張軌自來到涼州後,一直忙着聯絡征西軍和扶風武王舊部,還納了幾個與他交好的胡人部落的女子為妾室。
梁王昏聩,比之趙王不遑多讓,雍涼大亂是遲早的事。在這場動亂中,張家既要立功,又要保存勢力,着實考驗當家人的能耐。
“聽說東海王世子歸京了?”張茂正愣神的時候,張軌突然話題一轉,聊到了不相幹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