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勸他:“快打起精神來,咱們還得護送大夫人和元娘回鄉。”
裴憬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我們護送?”
張茂沉靜道:“豈有讓女眷獨自遠行的道理?郡公朝務繁忙,二郎與三郎亦在朝任職,大郎不送又能是誰呢?”
是啊!裴憬一拍腦袋瓜子,轉憂為喜起來。一面為不用立時與妹妹分開而高興,另一面為自己能出去遊曆一番而欣喜。他自小沒出過京城,到過的最遠的地方不過是京郊的伊東,還是為了找神醫看病,早上出門,晚上便回了府。如今他正好借這次機會,好好看看外面的風物!
張茂的心情卻沒有那麼好。事情發展成這樣是他始料未及的。東郊慘案發生之後,他隐約聽他姐姐說過,京城有不少長舌婦人在傳钜鹿郡公長房夫人的閑話。隻是這畢竟是婦人間的事,他并未放在心上,沒想到如今流言竟愈演愈烈,甚至到了要長房母女出京避禍的程度。
沒能護好長房母女,張茂始終覺得是自己失職。
……
因要收拾行李,裴妍這幾日都沒去上課。這日午時,裴憬和張茂一放課就來到裴妍的住處。隻見院子裡的婢女仆婦正熱火朝天地收拾行李,卻獨獨不見裴妍。
裴憬在屏風外喚了兩聲,才看到裴妍撩簾而出,手裡攥着兩個五色香囊,眼睛紅紅的。
張茂一看就知道,裴妍定是才哭過。
裴妍把自己繡的香囊給他倆一人一個:“後日我便要随阿母返鄉,今年的仲秋不能陪你們過了。這是我當作業繡的,不過時間有限,阿兄的完全繡好了,阿茂哥的還差點。”
張茂看着手裡的香囊,靛藍的綢布上隐約繡着幾叢翠竹,稀稀拉拉的,留白很多,再看看裴憬的,除了竹子外還有幾支蘭草幾隻飛鳥。果然,自己的隻是半成品。
裴妍有點不大好意思。她伸手想把張茂手上的香囊拿回去:“還是待我繡好了再托人捎給你吧!”
張茂趕緊揚手避開她,笑道:“什麼話,元娘繡的很是好看。”
裴憬也已經迫不及待的拽下自己身上的舊香囊,把裴妍的這枚挂了上去——這可是妹妹親手給他做的禮物呢!
“也好,阿茂哥的先留着,待來日我返家後,再把剩下的花樣補全?”裴妍提議道。
“一言為定!”張茂欣然一笑。将這個繡了一半的香囊放進自己的袖袋裡。傻丫頭,她大概以為,他們明日便要分道揚镳了,這才趕工給他們做了香囊。
直到晚上,裴妍去看過母親,才知道原來哥哥和張茂是要護送她們回老家的。裴妍心裡的傷感立時減了幾分。雖說裴憬憨傻,張茂又是外男,但是有了他倆在,裴妍心裡便似有了主心骨,連離散也變得不那麼突兀。
尤其張茂,盡管他話不多,但隻要他安靜地立在那裡,裴妍便覺得安穩。她又有些後悔,早知道給阿茂哥的香囊晚點送了!
兩日轉瞬即逝,小郭氏和裴妍出發的那日,钜鹿郡公府除太夫人和裴頠外,阖家送她們到城外西郭。
裴妡抱着堂姐不撒手,哭得一抽一抽的。姊妹倆手拉着手,抹着眼睛說了不少話。直到大人們催促了,這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時值暮夏清晨,暖風帶着濕氣撲面而來。
張茂騎在高頭大馬上,看着微醺的早風吹起裴妍額前的碎發。
她拿手理了理,察覺到張茂的目光,特意回頭對他笑了笑,而後上了車。
小郭氏正恹恹地靠坐在車裡。身後隐隐傳來女眷們高喊“保重”的聲音,至于裡面幾分真情幾分敷衍就不得而知了。
小郭氏劇烈地咳嗽起來,往常這時候,柳媪會溫柔地将她抱在懷裡,耐心地拍着她的後背順氣。然而如今,她撫着身下空落落的錦墊,眼裡淚光閃爍——她的生母去的早,她自小是柳媪帶大的,可憐這半個母親一樣的人,死後自己都不得服喪祭奠。
她看着身邊女兒清麗稚嫩的小臉,認命的閉上眼睛,若非這唯一的骨血還未長成,她現下去了又何妨?這茫茫人世,真心為她掉淚的有幾人?
小郭氏的心思,裴妍一無所知,她正掀開被風撩起的香車帷簾,朝身後送别的人們奮力揮手。
車隊漸行漸遠,待到洛陽高大的城牆再也看不到時,裴妍才戀戀不舍地放下車簾。與小郭氏相比,裴妍對此次離别雖也傷感,但并不覺得太難受。縱然這一兩年要與兄弟姊妹分開段時間,但隻要能與母親在一處,她便覺得很安穩。何況,這一路還有兄長和張茂陪伴,她并不覺得孤獨。
何況,京城規矩多,要學的也多。除了讀書、禮儀、女工、馭馬,王夫人早前還準備在旬日裡給她和裴妡再加練棋道與琴樂。
乖乖,幸虧她逃的早,不然又是一番折磨!早就聽說司州的聞喜老家青山綠水,風景秀麗,很是養人,她正好侍奉阿母在老家享受幾年,待大些再回來遭罪不遲!
想到裴妡皺着眉頭,被按着學弈、彈琴的樣子,裴妍很不厚道的捂嘴笑起來。
真真是:
少年不知流年好,芳華歲月輕懷笑。
花落道中不屑顧,金钗風流把人抛。
出了京城往西北走,越走路越荒,不知是天災還是人禍,行經的農田越來越少,竟有多半田地被黃沙掩埋。這時節垅上本應熱鬧,然而他們所經村落竟是十室九空。
長房母子三人俱是不事生産的人,平常休息起卧均在驿館。路上小郭氏母女坐車,偶爾撩簾看看外頭透氣。裴憬則是走一路問一路,雀躍的像個孩子。
唯有張茂,越往西走,眉頭越緊。
一路上,他更是非官道不走,非驿站不歇。哪怕白日天熱,亦隻許白日趕路,入夜前趕到驿站休息。中途小憩的時候,更是吩咐部曲劍不離手。
裴憬覺得張茂緊張得過了頭,一次休息時,他攬着張茂的肩,瞅瞅四周,疑惑道:“茂弟在怕什麼?”
張茂搖頭,看着散在黃沙裡的官道:“不确定,但看方圓十裡村落凋敝,廖無人煙,便覺反常。”
一旁的部曲裴池道:“興許,阖村去外面乞食了?”
張茂搖頭:“乞食不可怕,就怕成了乞活。”
“乞活軍?”裴池大驚,“據說關中乞活軍近來猖狂得很,郎君可是怕這個?”
“不好說,但願是我想多了。”然而,越怕什麼越來什麼。
聞喜隸屬司州河東郡,自洛陽入司州,最近的距離便是經宜陽、永昌河谷及雁翎關,沿着河西行過曆山入司州界。
曆山作為兵家必争之地,各官道口自然有官兵把手。然而過了曆山後,哪怕是官道,兩側亦是小路縱橫,且樹大林密,極易遭遇埋伏。
張茂擔憂得不錯,年成不好,官府不仁,底下的赤民沒了生路,隻好去外面乞食。乞食的人多了,裡面總有個别能力強、有野心又會忽悠人的,漸漸成了這群人的領袖。無組織的乞食,漸漸成了有組織的打劫。這夥人就是乞活軍的前身。
長房母女運氣實在不好,在京城東郊撞上了汲田所帶的一支乞活軍。不過那支流民人數很少,且畢竟在京郊,乞活軍還不敢太猖狂。
而今,她們回老家避難,一路西行,越走荒田越多,卻沒有多少零散的流民行走。結合朝廷幾次報上來的關中饑民鬧事來看,張茂敏感地覺察到,此間流民必成了建制,即成了所謂的乞活軍。
幸而,河東裴氏乃關中望族,钜鹿郡公更是京中權貴。
經曆山時,張茂便請當地熟悉地勢的守軍分派一支與他們領路。因而一路都挺太平的。
然而離聞喜還有百裡時,守軍将領突然接到緊急軍令,道雁翎關外有流民鬧事,需立即回防。
守關乃大事,軍情緊急,盡管守将很想和裴家套近乎,也隻得先行離開,隻留下一個熟悉地形的斥候聽憑差遣。
他們一走,蟄伏已久的匪軍就冒了頭。這夥人是從商洛來的,本也不是正經莊稼人,在老家幹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當。如今商洛遭了天災,他們在老家榨不出油水,便流竄來了關中。他們在本地沒有根基,隻能流竄作案。
張茂一行過曆山時,就被他們的人盯上了,隻是礙于有守軍相護,隻敢遠遠墜着,如今眼見着官兵突然撤走,便膽肥地想大幹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