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賈氏家大業大,旁支庶親衆多,未必全都來往。但如果是張小郎阿嫂的娘家,若阿兄能派人出個場面幫襯一把,自己不是也能賣張家一個大人情?更重要的,這麼算來,她與張小郎也算姻親了呢!來往起來豈不是更方便?韓芷高興地想。
這一廂姊妹閑話家常,熱熱鬧鬧。那一廂,前朝卻刀光劍影,暗流湧動。
原來,司空張華作為三公之一,本當座次在前,但内侍不知受了誰的指使,把魯國公賈谧的座席調到了張司空之前。如果賈谧有點城府,堅辭不受,反倒能成就美名。可他卻看都沒看,大大咧咧地直接就座了。
張司空無法,隻得坐到賈谧之下。如此,張司空就與裴頠相鄰,二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地笑笑。
座次問題,天子癡頑,沒人提醒他也看不出來。張司空出身寒門,在世家面前一向謹小慎微,這種事兒他早就唾面自幹了。裴頠則秉持中庸之道,除非原則問題,否則不幹己事不張口,何況賈谧還是他親戚。至于明哲保身如王戎之流,那就更不可能開口了。若無人追究,這事也就掩下了。大年夜的,天子正樂呵呵地收禮,誰也不想找事。
偏偏太子司馬遹不這麼想,他早就看賈谧不爽了,正愁抓不着他的錯處呢!這厮自小就跟他争東争西。明明隻是一介外戚,還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嗣子,居然敢處處跟他叫闆。這些年,若不是皇後之母郭老夫人處處斡旋,他倆早打起來了。
說來也是奇事,太子看不慣賈後,連帶着看賈谧也不順眼,但他對賈後的母親廣城君郭槐卻很尊崇。當然,這也與郭槐自小就護着他有關。
太子的生母謝氏本是屠戶的女兒,因緣際會入宮為婢。因姿色俏麗,性情溫婉,被先帝看中,派到還未大婚的太子、也就是今上身邊,教導床帏之私。沒想一來二去的,就懷上了。賈南風悍妒成性,入宮後,暗地裡對曾經伺候過今上的宮人大加戕害。自知懷孕的謝氏無法,隻好帶着身孕躲到先帝宮裡,尋求庇護。先帝就把她托給了當時的皇後楊氏照顧。于是謝氏就在楊皇後的庇護下,平安誕下麟兒,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在太子長到五六歲時,先帝才把入宮多年,依然無子的賈後叫到跟前,把太子托付給她,也算是一種變相的警告。賈後再狠絕,當着先帝的面,也隻好忍氣吞聲地認了。
先帝在時,賈後還能裝裝慈母,但是先帝薨逝後,賈後立刻廢殺了已經升格為太後的楊氏,又對太子及其生母謝氏百般刁難,若非廣城君郭槐處處勸谏,護着太子母子,隻怕如今太子也已遭毒手。
但是,太子尊敬郭槐,不代表他能放過賈谧。尤其如今賈谧犯錯在前,正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此時不發難,更待何時?
于是,他不顧張華搖首示意,起身向天子彈劾賈谧,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今魯國公枉顧尊卑,越位司空,是為跋扈!不敬三公,不守卑職,是為恣睢!臣請陛下責問之!”
此言一出,四周瞬間鴉雀無聲,在座的臣工恨不能把耳朵捂上,大過年的也要鬥,能讓人過點好日子不?
今上也愣了。他指了指臉上被氣得青一陣白一陣的賈谧,問一旁的黃門侍郎卯穂,疑惑道:“阿谧坐錯了嗎?”
卯穂隻覺頭疼,他若說賈谧坐錯了,就是得罪賈家,若說坐對了,就是得罪東宮!
好在他能從今上還是太子時一直侍奉到現在,連賈後都對他敬重三分,靠的就是難得糊塗。
就見卯穂眯起一雙綠豆大的眼睛,往賈谧的方向看了半晌後向皇帝告罪道:“老奴近些年目眩眼花,魯國公座次如何,實看不清楚。”
皇帝一愣,卯穂看不清楚?于是他又問離他最近的親家王戎,結果王戎也告罪年老體邁,事物模糊。于是他又問張華。
這麻煩踢了一圈,竟踢到苦主身上。裴頠都能感到身旁的張司空滿臉的無奈。
張華明顯不想得罪賈谧:“臣不覺魯國公位次有異。”
太子有些不高興地看向張華。
張華也曾任太子少傅,和裴頠一樣,都曾是他的授業恩師。
賈谧臉上别提多得意了,看向太子的眼神充滿挑釁,正欲落井下石怼太子兩句,忽然旁邊有人重重地咳了一聲——原是裴頠怕他節外生枝,難得淩厲地瞪了他一眼。
對于這位出身高門的表舅,賈谧還是敬畏的,隻好偃旗息鼓地縮了回去。
天子問了一大圈,見衆人都支支吾吾地,就連以中正著稱的裴頠,也隻是道了句:“魯國公年少襲爵,驟登高位,有失謙和,或可移位數席,以示椒房慈德。”
天子眯着眼睛逡巡了一圈臣席,上首坐着的一品王公裡,賈谧确實年輕得有些突兀。就拿裴頠來說,論爵位隻是郡公,賈谧卻因是賈家嗣子,年紀輕輕就是國公了。一個晚輩,居然坐到長輩上首去,确乎不妥。
于是天子命賈谧移席,改坐裴頠下首——傻天子記不清官職大小,但是長幼輩分還是記得清的。
衆目睽睽,賈谧自知理虧,隻好捏着鼻子換了位置。
處理完賈谧,天子又轉過身來,有些不高興地責備太子:“大喜的日子,你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作甚?讓你賈娘娘知道,又該怪你多事。”
太子見賈谧錯的如此明顯,滿朝文武、宗親故舊竟無一人敢指出,偏偏跟他交好的成都王年前被賈後打發去了邺城,他身邊竟連一個幫腔的也沒有!那個該死的賈谧,除了移席數步外,竟絲毫無損!太子心知再計較無益,隻得向今上唯唯認錯。
于是席上諸臣工又跟沒事人似的,重又推杯換盞,歌舞升平,賀聖上壽,似乎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隻有賈谧表面喜笑顔開地跟同僚觥籌交錯,心裡卻把太子恨得要死。
元正的朝會聚宴一直延續到晚上亥時。回去的路上,韓芷本應與廣城君郭槐同乘一輛車,可她借口不敢打擾外祖母休息,硬擠上了賈谧的牛車。
賈谧在大宴上被太子坑了一把,心裡正堵得慌,結果韓芷一上車就迫不及待地問他涼州賈氏的情況。
聽妹妹打聽這麼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賈谧不耐煩道:“涼州賈家啊,一群商賈,每年都厚着臉皮硬要往我家來送節禮。”
“哦?這麼說,他們也算我們家遠親了?”韓芷兩眼放光。
“切,他們算哪門子親戚?他家祖上不過是賈家旁支分出去的一個外室子,到如今與我們早出五服了,關系遠着呢!要不是看在他們每年送禮頗豐,我連大門都不讓他們進!”
賈谧突然覺得不對勁,韓芷什麼時候關心起賈家的事來了?
“你問他家幹嘛?”韓芷便把張茂大哥跟平涼賈家聯姻的事說了。
賈谧費了好大勁,才想起來張茂是誰。他不屑地一笑:“唔,這兩家倒是絕配。”
破落戶配商戶嘛。
韓芷對哥哥的态度很不高興,對他道:“大母不是一直說,咱們賈家勢力隻在京洛嘛,那張二郎的阿耶是征西軍司,據說當年在涼州,跟着扶風武王打過不少硬仗。雖說現在賦閑在家,可他在征西軍裡的故舊不少啊!也許哪天阿兄就用上人家了呢!”
說起涼州,賈谧大大地打了個寒戰,不久前他誤殺成都王長史,天子一怒之下差點把他發配涼州去。還好有裴頠做和事佬,這才跟成都王達成和解。
“阿兄何不借此機會交好張家?如今茂郞的阿耶攀上裴家,想必不日便能起複了。”韓芷适時敲邊鼓。
那張茂的阿耶竟曾在征西軍司!賈谧沉吟了會,他雖纨绔,但多個朋友多條路的道理還是懂的,不然也不會聚起金谷園二十四友來。這些人裡既有石崇這樣的纨绔子弟,也不乏左思這樣出身寒門、有大才的能人。
賈谧思量一番,點頭道:“也可,平涼賈氏既然年後嫁女,想來家主還在京裡,我派人去告知一聲,就說正日子那天,給他家備些賀禮去,給新婦添妝。”這可是給平涼賈氏和安定張氏漲大臉了!
韓芷這才滿意地點頭。對嘛,現成的姻親幹嘛不要,誰還嫌有本事的親戚多不成!哈哈,她們與張家,也算是姻親了呢!
宮宴結束後,熱鬧的主殿恢複了靜谧。
椒房殿裡,宮女陳舞輕手輕腳地摘去賈後的十二花钗,拿玉篦替她梳理長發。
賈南風一手支額,歪靠着缇幾,閉目養神。
帷簾外,一個俊俏的小黃門低頭躬身,将方才太子的奏對一字不差地禀報給賈後。
賈谧的座次,是賈後命人特意調的。太子雖不是賈南風親生,但早些年他對賈後還算恭順,加上有郭槐從中斡旋,賈南風也樂得與太子母慈子孝。她自己沒兒子,東宮畢竟是正統,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想與太子鬧僵。
然而,這個兒子越大越與賈後離心離德。尤其這兩年賈南風掌權後,太子屢屢與她為難,加上賈南風的從兄賈模、妹妹賈午、侄子賈谧各個都與太子有過節,總在她面前說太子壞話,引得她對太子越加不滿。
前不久,賈後的從兄賈模來告密,道成都王與太子在東宮有“僭越之語”。這種事,捕風捉影易,尋求實據難。不過要試探太子這樣的少年,賈南風有的是辦法。
這不,前幾天她借機把與太子交好的成都王調去了邺城,又故意在宴上對調了賈谧與張華的座次,就是想看看,在沒有外人慫恿的情況下,太子到底會怎麼做。是顧念舊情,隐下這事呢,還是抓住機會,大作文章?
不料太子真選了後者,賈後失望之餘,反而大大松了口氣。人最怕被感情絆住手腳,太子這番絕情,她以後行事反倒少了顧慮。
小黃門禀完事,屏氣凝神地站在階下,等待皇後進一步指示。
賈南風卻半晌未動。良久,她一揚廣袖,招那黃門近前,懶懶地問:“聽說天子最近寵幸了一個姓趙的宮人?”
小黃門冷汗直出,頭埋得更低了,三九的天,汗卻流了一臉。他是天子近臣,然而皇後卻對天子諸事了如指掌。
他終于扛不住,顫巍巍地跪下磕頭道:“娘娘恕罪!不是奴隐瞞不報,是卯阿耶他……他不讓奴講,道天子隻是一時之樂,犯不着給娘娘添堵!”
賈南風聽罷嘴角帶笑,勾過一縷夾着白發的青絲在手中把玩,又拿發尾撩撥跪在地上的小黃門,輕快道:“怕什麼?本宮母儀天下,還容不下一個宮女?”
随即臉色一肅,命身後的陳舞拟旨,冊封那趙氏為充華。
陳舞小聲提醒她:“娘娘,充華乃九嫔,此女初初進宮就得高位……”
賈南風一個眼風掃過去,這下輪到陳舞發抖了,隻好乖乖閉嘴,研墨拟旨。
那小黃門卻更加惶惶了。誰不知道賈後悍妒成性,但凡受寵的、有孕的宮人最後都被賈後想方設法地給害了。否則天子也不至于人到中年隻得太子一個兒子。今天是吹了什麼風,讓這母大蟲突然大度起來了?
小黃門帶着一腦門的疑問捧着皇後的懿旨回了未央宮。走到半路,才發現自己的後背都被冷汗浸濕了,冷風一吹更覺料峭。
他加快步子,想着趕緊把這道燙手的旨意交給卯穗。
唉,還是卯阿耶說的對,咱們做奴材的,就得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